永寿宫的夜,总带着桂花最后的甜香。鎏金铜灯悬在梁上,暖黄的光晕透过缠枝莲纹的灯罩,在金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影。沈知微披着件银狐裘披风,坐在紫檀木桌边,看着萧彻在宣纸上写下一个个名字。他穿着件月白色常服,袖口挽起,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,提笔的动作沉稳有力,墨汁落在纸上,晕开一个个方正的字。
“叫‘瑞’如何?”萧彻指着纸上的字,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,“景瑞,愿他一生祥瑞,平安顺遂。”
沈知微看着那字,指尖轻轻划过纸面,墨香混着他身上的松木香,萦绕在鼻尖。“景瑞,”她轻声念了一遍,眼底漾起浅淡的笑意,“好名字。”这名字里,藏着他们对这个无辜孩子共同的期许——不必卷入纷争,不必背负仇恨,只做个平安喜乐的皇子。
“那便定了。”萧彻放下笔,握住她的手,她的手微凉,他用掌心焐着,“景瑞便养在你身边吧,你身子弱,有个孩子在跟前,也热闹些。”
沈知微抬眼望他,他眼底的认真不似作伪。这或许是他能给她的,最实在的补偿。她点了点头:“好。”
消息传到慈宁宫时,太后正由宫女伺候着修剪指甲。她穿着件石青色织金褙子,银白的发丝用赤金扁方绾得一丝不苟,听见李德全的回报,指甲刀“哐当”一声掉在锦垫上。“你说什么?皇帝要把景瑞给沈知微养?”
“是,陛下说,贵妃娘娘仁厚,最会教养孩子,”李德全垂着头,声音发颤,“还说……景瑞在贵妃身边,能沾些福气。”
“放屁!”太后猛地拍案,石青色的袖口扫落案上的茶盏,茶水溅湿了她的衣襟,“那是哀家的孙子!是皇家的血脉!凭什么给一个连子嗣都没有的女人养?她安的什么心!”
“陛下还说,”李德全硬着头皮往下说,“若太后娘娘不放心,可常去永寿宫看看。”
“不必了!”太后气得浑身发抖,赤金扁方在发髻上晃得厉害,“他这是故意气哀家!故意给沈知微撑腰!”
可无论太后如何震怒,皇帝的旨意终究是下来了。三日后,襁褓中的景瑞被送到了永寿宫,粉雕玉琢的小模样,倒有几分像萧彻。沈知微看着乳母怀里的孩子,心里没有多少当母亲的柔软,却也生出几分责任——这是她复仇路上的又一枚棋子,也是萧彻递给她的橄榄枝,她得接好。
几日后,皇帝又给了她一个更大的惊喜。
太和殿的早朝刚散,萧彻便径直来到永寿宫。他穿着明黄色常服,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,手里拿着一卷明黄的圣旨。“知微,接旨吧。”
沈知微依礼跪下,听着李德全抑扬顿挫地宣读——封宁贵妃沈氏为皇贵妃,赐双字封号“明慧”,特许协理六宫,位同副后。
“明慧皇贵妃?”沈知微接过圣旨,指尖触到冰凉的绫缎,有些发怔。“明慧”二字,光明智慧,比“宁”字多了几分锋芒,也多了几分厚重。
“‘宁’字太静了,配不上你。”萧彻扶起她,目光灼灼地看着她,“朕的小微儿,该是这宫里最明亮、最聪慧的人。”他伸手抚上她的发顶,动作温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,“往后,这后宫,你说了算。”
沈知微望着他眼底的炽热,心里那点冰封的角落,似乎又被烫得微微发颤。她屈膝行礼,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:“谢陛下恩典。”
消息传出,后宫震动。柳婕妤、王常在等人纷纷前来道贺,永寿宫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。唯有慈宁宫,一片死寂。
太后歪在软榻上,脸色灰败得像张旧纸。她没想到,沈知微竟能爬到如此高位,更没想到,萧彻为了她,竟全然不顾母子情分。窗外的秋风卷着落叶,扑在窗纸上,像无数只讨债的手。
“去,请缘澄大师来诵经。”太后哑着嗓子吩咐,眼底闪过一丝最后的挣扎。她不信,她斗不过一个沈知微!
缘澄来的时候,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,手里拿着串菩提子。他的脸色比往日更清瘦,眼窝深陷,唯有那双眼睛,亮得吓人,像淬了毒的琉璃。他走进暖阁,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,太后的咳嗽声此起彼伏,像破旧的风箱。
“大师,”太后看着他,声音里带着哀求,“求你,为哀家祈福,求佛祖保佑哀家,保佑……这大清的江山。”
缘澄合十行礼,声音平淡无波:“阿弥陀佛。”
他在榻前坐下,开始诵经。梵文的字句从他唇间流出,本该是清净祥和的,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。他的目光落在太后身上,看着她苍老的脸,看着她眼底的贪婪与怨毒,心里没有丝毫怜悯,只有熊熊燃烧的恨。
夜深人静时,缘澄借着添灯油的机会,悄悄来到永寿宫。
沈知微正在灯下看奏折,明黄色的皇贵妃朝服搭在椅背上,上面绣着的凤凰栩栩如生,在灯光下泛着金线。她穿着件月白色的常服,乌发松松挽着,更显得眉眼清冽。
“施主。”缘澄的声音很轻,像怕惊扰了什么。
沈知微抬起头,看着他清瘦的身影,眼底闪过一丝了然。“你来了。”
缘澄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,放在桌上:“这是……能让她无疾而终的药。”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,不是因为怕,而是因为兴奋,“我要她死,要她为我爹娘偿命!”
沈知微看着那瓷瓶,瓶身冰凉,像缘澄此刻的心。“你想好了?”
“想好了。”缘澄的目光落在窗外,那里的月光正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下来,像极了甘露寺的月光,“我从小跟着师傅研习佛法,本该慈悲为怀,可现在,我满手罪孽,早已不配做佛门弟子。这世间,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。”
他想起在甘露寺的日子,她为三皇子祈福,他在银杏树下抄经,两人没说几句话,却像懂了彼此千年。那时的风很轻,云很淡,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,没有仇恨,没有算计,只有片刻的安宁。
“最后那段日子,”缘澄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,“我只想……像在甘露寺那样,跟你说说话。”
沈知微看着他眼底的决绝,心里泛起一阵酸楚。她拿起那个瓷瓶,放在他手里:“按你的心意做吧。”她尊重他的选择,就像尊重自己那条无法回头的复仇路。
缘澄握紧瓷瓶,朝她深深一揖,转身消失在夜色里。灰色的僧袍在月光下一闪,像一只折翼的鸟,朝着最后的火焰飞去。
沈知微走到窗边,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宫墙尽头。秋风卷起她的衣袂,带着刺骨的寒意。她知道,缘澄这一去,便再无回头路。他用自己的方式报了仇,也赎了罪,或许,对他而言,这已是最好的结局。
而她的路,还很长。明慧皇贵妃的封号,是荣耀,也是更重的枷锁。但她不怕,她会带着所有人的期望与仇恨,一步步走下去,直到走到那权力的巅峰,直到看到所有仇人都付出代价。
永寿宫的灯,亮了一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