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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八章:烛影离歌

朱墙恨

慈宁宫的暖阁里,地龙烧得再旺,也驱不散殿内的死气。太后歪在铺着貂绒褥的软榻上,石青色织金锦袍松垮地罩在身上,像挂在枯枝上的破布。她的脸蜡黄得像久泡的药渣,颧骨高高凸起,原本还算清亮的眼睛此刻蒙着层灰翳,咳嗽声一阵紧过一阵,帕子上早已染了淡淡的血丝。

  “又咳了……”她喘着气,挥手推开宫女递来的药碗,褐色药汁溅在锦褥上,像朵丑陋的花,“定是这宫墙憋得慌,哀家心里不畅快,才总好不了。”

  她从没想过是药的问题——缘澄每日送来的“安神汤”,汤色清亮,带着淡淡的莲香,喝下去总觉得心口发暖,只是夜里总做些家破人亡的噩梦,晨起时浑身酸软,像被抽走了骨头。她只当是沈知微晋封皇贵妃的事堵得慌,却不知那汤里藏着的秘药,正一点点啃噬她的脏腑,是沈知微让张之龄从一本禁毁的医书里寻来的方子,无色无味,只让人日渐衰竭,查不出任何异状。

  西厢禅房里,缘澄正对着一盏青灯打坐。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,袖口磨出了毛边,露出的手腕细得像根芦苇。脸上的颧骨愈发分明,唯有那双眼睛,亮得惊人,像燃到尽头的烛芯,带着种毁灭般的光。他指尖捻着的菩提子,已被摩挲得油光锃亮,每颗上面的“安”字,都像刻进了骨血里。

  “施主。”他对着空无一人的禅房轻唤,声音清冽如冰,“贫僧想回趟甘露寺,为太后祈福。”

  这话是说给暗处的听雪听的。他知道,沈知微会懂——这不是祈福,是告别。

  永寿宫的暖阁里,沈知微正看着景瑞的襁褓。小家伙睡得正酣,小脸红扑扑的,像个熟透的桃子。她穿着件月白色的常服,乌发用支素银簪绾着,听见听雪的回报,指尖猛地攥紧了襁褓的边缘,素银簪的棱角硌得头皮发疼。

  回甘露寺……他是真的打算走了。

  “备车吧。”她放下襁褓,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,“就说本宫为太后祈福,需得亲自去甘露寺进香。”

  听雪看着她眼底一闪而过的痛,终究没敢多问,只低声应了句“是”。

  三日后,一辆低调的马车驶出宫门,碾过路边的残雪,往京郊的甘露寺去。沈知微坐在车里,掀起车帘一角,看着窗外飞逝的枯树,月白色的襦裙下摆沾了点车座的绒絮,像落了片雪。身边的缘澄闭目打坐,灰色僧袍的衣摆随着马车的颠簸轻轻晃,侧脸在车帘透进的微光里,显得愈发清瘦,也愈发决绝。

  没人说话,车厢里只有车轮碾雪的咯吱声,像首沉默的挽歌。

  甘露寺比记忆中更显萧索。朱红的庙门褪了色,门前的石阶覆着层薄雪,几株光秃秃的银杏树枝桠伸向灰沉沉的天,像无数双要抓住什么的手。住持早已接到消息,领着僧人在门口迎候,见了沈知微,双手合十:“皇贵妃娘娘驾临,寺庙蓬荜生辉。”

  沈知微颔首回礼,目光却落在院子里那株最粗的银杏树上。当年,她就是在这里遇见缘澄的,那时他坐在树下抄经,银杏叶落在他的经卷上,金黄一片。

  晚膳后,雪又下了起来,细碎的雪粒打在禅房的窗纸上,簌簌作响。缘澄点了盏油灯,昏黄的光映着两人的影子,投在斑驳的墙上。沈知微坐在蒲团上,看着他从行囊里取出一卷经,是《心经》。

  “贫僧为施主念段经吧。”他的声音很轻,像怕惊扰了这古寺的宁静。

  梵文的字句从他唇间流出,平和、纯净,带着种洗涤尘埃的力量。沈知微静静地听着,看着他捻念珠的手指,骨节分明,指尖因常年握笔而生了薄茧。她忽然想起那时,他递给她平安符时的样子,那时他的手还带着少年人的圆润,眼睛亮得像山涧的泉。

  “缘澄,”她轻声打断他,“还记得这里的银杏叶吗?”

  缘澄抬眼,目光落在窗外的银杏树上,雪落在枝头,像披了件白裘。“记得。”他笑了笑,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温柔,“那时施主坐在贫僧身边,风把叶子吹到施主发间,像插了朵金箔花。”

 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揪,指尖发颤。原来他都记得。

  他们起身,踩着薄雪走到银杏树下。月光从云缝里钻出来,洒在雪地上,亮得晃眼。光秃秃的树枝在地上投下张牙舞爪的影,像他们这两年走过的路,布满荆棘。

  “那时多好。”沈知微望着枝头,月白色的襦裙在雪地里像朵清冷的莲,“没有算计,没有仇恨,只听着风摇叶子的声。”

  “是很好。”缘澄站在她身侧,灰色僧袍与她的月白身影,在月光下像幅素淡的画,“贫僧时常想起。”他顿了顿,声音低得像耳语,“第一次见施主,就觉得……像见了菩萨,又像见了……想护着的人。”

  沈知微猛地转头看他。他的耳尖泛红,慌忙低下头,捻着念珠的手指乱了章法。那没说出口的后半句,像根细针,扎进她心里最软的地方——原来他不是没有动心,只是藏得太深,深到连自己都不敢承认。

  她想开口说些什么,喉咙却像被堵住,只能任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,最终还是逼了回去。在这深宫里,她早已忘了怎么哭。

  “别念了。”她转过身,往禅房走,月白色的裙摆扫过积雪,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,“天晚了,该歇息了。”

  回到禅房,缘澄重新点亮油灯,从袖中取出个平安符,粗麻布上绣着株小小的兰草,针脚比从前稳了许多。“施主,这个……”

  沈知微接过,指尖触到他的温度,像触到了燃尽的灰烬。“我收下了。”

  那一夜,他们隔着一盏油灯坐着,谁都没再说话。烛火明明灭灭,映着两人眼底的千言万语,最终都化作沉默。

  次日清晨,甘露寺的钟声撞碎了晨雾。沈知微走出禅房时,缘澄正站在庙门口,背着简单的行囊,灰色僧袍上落了层薄雪。

  “施主,贫僧……该回去了。”他的声音很平静,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。

  沈知微看着他,忽然笑了,眼角却有湿意:“一路……保重。”

  缘澄深深看了她一眼,那目光里有不舍,有祝福,还有一丝未曾说出口的眷恋。他转身,踏着积雪往山下走,灰色的身影越来越小,最终消失在晨雾里。

  沈知微站在庙门口,手里紧紧攥着那枚兰草平安符,直到指节发白。她知道,这一别,便是永诀。

  回到宫里时,慈宁宫传来消息:太后昨夜痰迷心窍,已经说不出话了。

  沈知微坐在永寿宫的窗边,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,手里摩挲着那枚平安符。懂她的人,又少了一个。这深宫,终究还是只剩下她自己。

  可她不能停。景珩还等着她护,景璃还需要她教,沈家的血债还没还清,那些藏在暗处的敌人还虎视眈眈。

  她缓缓站起身,月白色的常服在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,眼底的痛早已被坚冰覆盖。走到镜前,她取下素银簪,换上那支赤金点翠的凤凰簪,簪尖的明珠在镜中映出冷冽的光。

  明慧皇贵妃的路,才刚刚开始。

  前路纵有千难万险,她也会一步一步,走下去。带着那些逝去的人的期望,带着那些未说出口的牵挂,走到那权力的巅峰,走到尘埃落定的那一天。

  永寿宫的雪,还在下,落在红梅上,红的更红,白的更白,像一幅染了血的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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