甘露寺的银杏树下,残雪未消,枯叶在雪地里压成褐色的碎末。北风卷着雪粒,抽在脸上像细针,缘澄却浑然不觉。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,袍角沾了泥和雪,清瘦的身子在寒风里微微发颤,像株被冻透的芦苇。
他手里握着个粗瓷酒壶,壶身冰凉,里面盛着的不是酒,是他早备好的鹤顶红,无色无味,却能瞬间断了生机。脚下的青石板,正是当年前他抄经时坐着的地方,石面上还留着淡淡的刻痕,是当年他无意识划下的“安”字。
风卷起地上的枯叶,打着旋儿掠过他的僧袍。他忽然笑了,眼角的细纹里盛着雪光,像落了霜的星子。这一生,竟短得像场梦。
前半生,是被仇恨泡大的。七岁那年,乳母抱着他从火光里逃出来,他趴在她背上,看父亲被押上囚车,母亲的白绫在梁上晃成惨白的影。乳母把他塞进寺庙的角门,只说“活下去,报仇”。于是他成了缘澄,青灯古佛为伴,手里捻着念珠,心里却盘着刀光剑影。师父说他“尘缘未了”,他只当是谶语,却没想过,这尘缘竟会是她。
后来,她来为三皇子祈福,穿着件月白襦裙,站在银杏树下看他抄经。风把叶子吹到她发间,她抬手拂去,指尖划过经卷上的“慈悲”二字,轻声说“佛说放下,可有些事,放不下”。他抬头望她,见她眼底藏着片海,深不见底,却与他心里的那片暗河隐隐相通。
那一刻,他就知道,自己完了。
他把刚绣好的平安符塞给她,粗麻布刺得指尖发疼,却不敢看她的眼睛。“愿施主平安”,话出口,才觉心跳得像擂鼓。他是方外之人,她是宫墙贵女,本是两条永不相交的线,可那片刻的沉默,却像把刀,在他心里刻下了她的影子。
后来入宫,原是为了查案,却总忍不住寻她的踪迹。见她在廊下看雪,见她教孩子写字,见她面对算计时装作无动于衷,眼底却闪过一丝疲惫。他知道她不易,像知道自己的难。他们是知己,隔着身份,隔着戒律,隔着血海深仇,却能在彼此眼里看见自己的模样。
可他终究是要走的。药已下,太后的死期不远,父亲的冤屈总有昭雪的一天。他双手沾了血,心里藏着妄念,早已不配再念“阿弥陀佛”。这世间,唯一牵挂的,只有她。
缘澄举起酒壶,对着凛冽的北风,将那壶毒液一饮而尽。喉咙里没有预想的灼痛,只泛起一阵凉意,像那年她站在银杏树下时,拂过他经卷的风。
他靠在银杏树干上,慢慢滑坐下去,灰色僧袍铺在雪地里,像朵枯萎的莲。视线渐渐模糊,他仿佛又看见她站在树下,月白襦裙,发间落着银杏叶,笑着问他“大师,你说人这一辈子,是不是都在求个心安”。
是啊,他求的,不过是她心安。
“沈施主……”他喃喃低语,指尖松开,那串刻满“安”字的菩提子散落在雪地里,“万事……平安……”
最后一眼,他望向皇宫的方向,那里的宫墙在暮色里隐成一道灰线。不能陪你走剩下的路了,我的知己,我的……心动之人。
永寿宫的暖阁里,鎏金铜炉燃着上好的檀香,烟气袅袅,却驱不散殿内的沉郁。沈知微坐在梳妆台前,手里紧紧攥着那枚兰草平安符,粗麻布磨得掌心发疼。
不知为何,心口忽然一阵抽痛,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,连呼吸都带着腥甜。她抬起头,看向铜镜里的自己——明慧皇贵妃的朝服穿在身上,凤凰钗的流苏垂在颊边,映得脸色愈发苍白。眼底竟泛起湿意,这是她入宫以来,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“痛”。
不是为了沈家的血,不是为了后宫的算计,而是为了那个穿着灰色僧袍的少年。
她不懂这痛从何而来。她不爱他,他们之间从不是男女之情,只是两个各怀心事的人,在这冰冷的世间,偶然撞见了彼此的孤独。可他的真诚,他的纯粹,他眼底那片不掺杂质的澄澈,却像面镜子,照出了她早已被仇恨染黑的内心。
他说“心净则明”,他说“愿施主平安”,他把所有的干净都给了她,自己却踏入了最深的泥沼。
平安符在掌心发烫,像他最后看她的眼神,带着眷恋,带着决绝。沈知微再也忍不住,一滴泪砸在平安符上,晕开了粗麻布上的兰草纹,像染上了血。
她伏在梳妆台上,肩膀微微颤抖,任由眼泪无声地滑落。只有这一刻,她允许自己软弱,允许自己为那个逝去的知己,为那份短暂却明亮的相遇,痛彻心扉。
“缘澄……”她低声念着他的法号,声音哽咽,“你这傻子……”
窗外的雪又大了,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,像谁在轻轻叩门。沈知微抬手拭去眼泪,镜中的女子,眼底的湿意已被坚冰覆盖,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平静。
她握紧平安符,将它塞进贴身处,那里能感受到心脏的跳动,一下,又一下,像在回应着什么。
路还要走下去。带着他的祝福,带着他的那份干净,也带着他未说出口的牵挂。
永寿宫的烛火,在风雪里明明灭灭,映着她孤绝的身影,像一尊沉默的雕像,立在这深不见底的宫墙深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