慈宁宫的夜,比永寿宫冷上三分。殿门紧闭,却挡不住窗外呼啸的北风,卷着鹅毛大雪,拍打在糊着云母纸的窗棂上,发出沉闷的声响,像谁在暗处擂鼓。
殿内只点着一盏孤零零的鎏金宫灯,烛火被穿堂风搅得剧烈摇晃,将太后枯槁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墙壁上,忽大忽小,狰狞得像索命的厉鬼。她歪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,身上盖着件紫貂斗篷,却依旧抖得像风中的残烛。曾经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银发此刻散乱地贴在颊边,蜡黄的脸上布满了深沟般的皱纹,唯有那双眼睛,亮得骇人,死死盯着站在榻前的萧彻。
萧彻穿着件明黄色的常服,玄色镶金边的腰带系得笔直,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,却也愈发孤寂。他的脸色在摇曳的烛火下显得格外沉郁,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般蔓延,显然是彻夜未眠。镇国公府的罪证早已确凿,漠北的军情也传来捷报,处置太后一党的时机已到,可面对眼前这个气息奄奄的生母,他握着圣旨的手,竟微微发颤。
“你来了。”太后的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,每说一个字都带着剧烈的咳嗽,帕子上的血迹越来越浓,“是来……看哀家死了没有?”
萧彻没有说话,只是沉默地看着她。这便是生他养他的母亲,权欲熏心,狠辣无情,可终究……是他的母亲。
“怎么不说话?”太后忽然拔高了声音,挣扎着想要坐起来,紫貂斗篷从肩头滑落,露出里面石青色的寝衣,“是不是觉得……哀家碍着你和那个沈知微的好事了?”
“母后。”萧彻终于开口,声音低沉得像压在冰下的河,“太医说您需要静养。”
“静养?”太后凄厉地笑了起来,笑声牵动了肺腑,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,“哀家静得下去吗?你把镇国公府满门抄斩,把哀家的人一个个拔掉,不就是为了给她铺路?萧彻,你告诉哀家,那个女人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?让你连亲娘都不要了!”
她的眼睛死死剜着萧彻,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:“哀家是你的亲娘!是生你养你的人!她沈知微是什么东西?一个罪臣之女,凭什么骑在哀家头上?凭什么让你为了她,落个不忠不孝的骂名!”
“她不是罪臣之女。”萧彻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,明黄色的常服在烛火下泛着冷光,“沈家的冤屈已经得到昭雪了。还有,她现在是明慧皇贵妃,是朕的妻。”
“妻?”太后气得浑身发抖,枯瘦的手指指向殿门,“哀家的身子,为何一日比一日差?缘澄那个和尚,定是她派来的!是她想让哀家死!萧彻,你难道看不出来吗?她就是个毒妇!是来毁了你,毁了这大清江山的!”
“母后!”萧彻猛地打断她,眼底翻涌着压抑的怒火与痛苦,“知微不是那样的人!”
“不是?”太后凄厉地尖叫,“那哀家这身子是怎么回事?缘澄死了!死得不明不白!不是她干的是谁干的?萧彻,你看着哀家的眼睛!”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将脸凑到萧彻面前,浑浊的眼球几乎要凸出来,“你告诉哀家,你为什么那么爱她?啊?为什么!”
这个问题,像把淬了毒的匕首,狠狠扎进萧彻的心脏。
为什么?
他也不知道。
初见时,她是个卑微沉默的罪女,穿着洗得发白的布衣,却有着不输男儿的风骨。再见时,她是后宫里步步为营的宁贵妃,清冷孤傲,像株带刺的寒梅。他原想将她当作棋子,却在一次次交锋中,被她眼底的倔强、偶尔流露的脆弱、以及那份藏在冷漠下的坚韧,深深吸引。
他习惯了她的存在,习惯了她陪他看兵书,习惯了她在他烦躁时递上一杯清茶,习惯了她即使不爱他,也会在他噩梦时,轻轻拍他的背。他那颗早已被权谋冰封的心,竟在她面前,一点点融化。
“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。”萧彻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,“朕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看到她笑,朕会跟着开心;看到她蹙眉,朕会跟着揪心。朕原本以为,自己可以对所有人都冷漠,可这份冷漠,在她面前,偏偏就失效了。”
他看着太后震惊的脸,继续说道:“她倔强,让人心疼。她背负着血海深仇,却从未想过要拖朕下水。这样的女子,朕怎能不爱?”
“你……你……”太后被他这番话气得说不出话来,指着他的手剧烈颤抖,“你这个不孝子!哀家白养你了!沈知微害了哀家!你竟然还护着她!”
“朕没有护着谁。”萧彻的声音沉了下来,眼底闪过一丝挣扎,“朕知道母后身子不适,已让太医院全力诊治。若真有人害你,朕绝不会轻饶,哪怕……是她。”
这句话,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,激起层层涟漪。他终究还是留了底线,为了这份血浓于水的亲情,也为了他自己那点摇摇欲坠的理智。他可以处置太后一党,可以给沈家昭雪,却无法眼睁睁看着自己深爱的女人,背负上“弑母”的罪名。
太后看着他眼底的挣扎,忽然明白了什么,她惨然一笑,笑声里充满了绝望与悲凉:“好……好一个‘绝不会轻饶’……萧彻,你记住,哀家就是死,也不会放过她!”
话音刚落,她猛地咳出一大口鲜血,染红了胸前的石青色寝衣,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,触目惊心。眼睛缓缓闭上,那双充满怨毒的眸子,终究没能再睁开。
殿内一片死寂,只有烛火摇曳的噼啪声,和窗外呼啸的风雪声。
萧彻站在榻前,看着母亲失去生机的脸,明黄色的常服在冷风中微微晃动。他伸出手,想要合上她的眼睛,指尖却在半空中停住,最终无力地垂下。
恨吗?怨吗?或许都有。可更多的,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。
他终究还是没能两全。
窗外的雪越下越大,仿佛要将这慈宁宫的罪恶与悲哀,连同他那颗撕裂的心,一并掩埋在这片苍茫的白里。而永寿宫的方向,灯火依旧明亮,像一颗在寒夜里独自闪烁的星,等待着他回去,却不知道,他的心上,已又添了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