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寿宫的夜，被殿外的风雪裹得密不透风。檐角的宫灯在狂风里剧烈摇晃，暖黄的光晕透过糊着云锦的窗棂，在金砖地上投下破碎的影，像谁的心，裂了一道缝。
暖阁内，银炭在鎏金铜炉里燃得正旺，映得四壁的掐丝珐琅瓶泛着幽光。沈知微披着件紫貂斗篷，斜倚在铺着白狐裘的软榻上，手里捏着串东珠手串，圆润的珠子在指间滚过，发出细碎的响。她穿着件明黄色的皇贵妃朝服，领口绣着的凤凰用金线密密匝匝地缀着，在烛火下流淌着冷冽的光，乌发绾成朝云髻，簪着那支赤金点翠凤凰钗，钗尖的明珠垂在颊边，随着呼吸轻轻晃，衬得她脸色愈发清冽，像覆着层薄冰的湖面。
殿门被推开时，带着一身风雪的萧彻踉跄着走进来。他身上的明黄色龙袍沾了雪，玄色镶金边的披风下摆湿了大半，发间还凝着冰粒，眼神里的红血丝比白日更重，像头困在牢笼里的兽，疲惫又挣扎。他没让李德全跟着，独自一人穿过风雪，仿佛走了千里万里，才站到她面前。
“知微。”他开口，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，目光死死盯着她，带着种近乎卑微的试探，“母后的事……是你做的吗？”
沈知微抬眼，凤凰钗的流苏晃了晃，落在她唇边。她看着他——这个坐拥天下的帝王，此刻却像个怕被抛弃的孩子，眼底的脆弱几乎要溢出来。心里忽然涌上两股截然不同的情绪：一是痛快，大仇得报的快意像温水漫过四肢；二是心疼，这双曾为她遮风挡雨的手，此刻正因为她而攥得发白。
她缓缓放下手串，紫貂斗篷从肩头滑落，露出明黄朝服下的月白中衣，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：“陛下深夜前来，就是为了问这个？”
“是。”萧彻往前走了两步，龙袍上的雪粒落在金砖上，融成小小的水痕，“朕知道母后罪有应得，朕也知道她害过你家人。可她……终究是朕的母亲。知微，朕不希望你变成这样，不希望你为了复仇，连最后一点余地都不留。”
他的声音里带着恳求，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如此失态，像剥去了所有帝王的铠甲，露出内里最柔软的血肉。
沈知微看着他，忽然笑了，笑意却没到眼底，只在唇边漾开一抹浅痕：“陛下觉得，臣妾是那样的人？”她抬手，抚上他冻得发红的脸颊，指尖冰凉，“缘澄的事，陛下忘了吗？”
萧彻的身子猛地一僵。
“那个小和尚，”沈知微收回手，重新拿起东珠手串，指尖捻着珠子，声音轻得像叹息，“他父亲原是家父门生，当年一同被太后和镇国公构陷。他入宫，本就是为了复仇。臣妾也是后来才知道，他竟偷偷给太后下了药……”
她垂下眼，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，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惋惜：“他心性纯良，却被仇恨逼得走了极端。前几日在甘露寺，他……自尽了。临走前，他说，总算为家人报了仇。”
她将所有罪责都推给了缘澄，那个永远不会开口反驳的少年。心口掠过一丝尖锐的歉意——缘澄，对不起，这条路我还没走完，还需要他的爱，需要他的权。等尘埃落定，我会为你立块碑，写上“知己缘澄”。
萧彻静静地听着，烛火在他眼底明明灭灭。他怎么会信？他太了解沈知微了。她的冷静，她的筹谋，她那看似无意却步步为营的手段，怎么可能与太后之事无关？缘澄或许动了手，但背后若没有她的默许甚至推动，一个小和尚，怎敢对太后下毒手？
可他看着她清冽的侧脸，看着她眼底那抹深藏的疲惫，忽然就不想追究了。
他爱她，爱她的倔强，爱她的坚韧，也爱她的冷漠与不择手段。从第一次见她起，眼神却像寒星那一刻起，他就注定要栽在她手里。她是他的劫，也是他心甘情愿的救赎。
“原来是这样。”萧彻忽然开口，声音里的挣扎散去，只剩下一片认命的温柔，“是朕……想多了。”
沈知微抬眼，撞进他了然的目光里。那目光里没有愤怒，没有质问，只有一片包容，像温暖的海，要将她彻底淹没。她的心猛地一颤，几乎要卸下所有伪装，可指尖触到朝服上冰凉的凤凰刺绣，那份冲动又被死死按了下去。
她不能卸。
从罪臣之女到明慧皇贵妃，这条路她走得太苦，踩着多少人的尸骨，忍着多少夜的寒。手里的权力是她的盔甲，是她活下去的依仗，她不能放，也放不了。那个在沈家花园里荡秋千的柔软少女，早在烈火和冤屈里死了，现在活着的，只有明慧皇贵妃。
“陛下累了。”沈知微起身，扶着他的胳膊，明黄的裙摆扫过他的龙袍，“夜深了，歇下吧。”
萧彻任由她扶着，走到内殿的床榻边。他看着她为自己解下龙袍，动作轻柔，指尖划过他颈间的伤痕——那是早年征战留下的旧疤，她总是记得，会轻轻摩挲。
“知微，”他忽然从背后抱住她，下巴抵在她发顶，声音闷闷的，“不管你做过什么，朕都信你。”
沈知微的身子僵在原地，紫貂斗篷从手中滑落。窗外的风雪还在呼啸，暖阁里的烛火安静地燃着，映着两人交叠的影子，像一幅带着裂痕的画。
她没有回头，只是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
有些欺骗，是她必须说的；有些包容，是他甘愿给的。他们就在这深宫的寒夜里，守着各自的秘密，依偎着取暖。前路或许还有更多风雨，但只要他还愿意信，她还能握得住权力，这条路，就能一直走下去。
只是在无人看见的角落，沈知微的指尖紧紧攥着那枚兰草平安符，粗麻布的纹理硌进掌心，像缘澄最后看她的眼神，干净，却带着化不开的悲凉。
她终究，还是负了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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