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月的雪，下得绵密而冷冽，将紫禁城的琉璃瓦染成一片素白。慈宁宫的白幡尚未完全撤去，檐角的冰棱悬着，像一串串凝固的泪，在稀薄的天光下泛着冷光。一道纤细的身影，正踏着积雪，沿着宫道缓缓走向为太后守孝的偏殿。
独孤落棠穿着件月白色的素服，领口袖口未绣半分花纹，乌发仅用一根素银簪绾着，素面朝天，更显得脸色苍白，眉眼间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哀戚。她身形单薄，像株被寒风冻得瑟瑟发抖的柳，走在空旷的宫道上，几乎要被漫天风雪吞噬。可若仔细看，便会发现她那双低垂的眼，睫毛很长，掩住的眸底，藏着与这柔弱外表截然不同的锐利与沉郁。
她是独孤瑕瑜的妹妹，镇国公府的表小姐，也是独孤家最后一根独苗。姐姐在宫中传来血崩而死时，她正在江南外祖家避祸，听闻家族倾覆、姐姐惨死的消息，连夜赶回京城，却只赶上了太后的葬礼。那些日子，她穿着粗布麻衣，在破庙里蜷缩，尝尽了从云端跌落泥沼的滋味——曾经的锦衣玉食，换成了残羹冷炙；曾经的前呼后拥，变成了路人的白眼。她比谁都清楚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，是那个如今权倾后宫的明慧皇贵妃。
“小姐，慢点走，地上滑。”身后跟着个穿着青布棉袄的老嬷嬷，是太后留给她的人，姓刘，据说在宫里待了三十年，最是懂得眉眼高低。
独孤落棠微微点头，脚步却未停。她的鞋是普通的布靴，早已被雪水浸透，冻得脚指发麻，可她一声不吭。这点冷，比起家族败落的锥心之痛，算得了什么？姐姐尸骨未寒，镇国公府满门抄斩，太后——这个唯一能护着独孤家的靠山也去了，她如今能依靠的，只有太后留下的那些人手，和皇帝心中那点对太后的愧疚。
她走到偏殿前，对着太后的灵位盈盈下拜，动作标准而恭敬，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上，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：“落棠……来给姑祖母守孝了。”
恰在此时，萧彻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。他穿着件石青色的常服，腰间系着根白麻带，脸上带着未散的哀容。看见跪在地上的独孤落棠，他脚步顿了顿，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——有对太后的愧疚，有对独孤家的惋惜，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。
“起来吧。”他开口，声音低沉，“地上凉，仔细伤了身子。”
独孤落棠谢恩起身，垂着眼，月白色的素服裙摆扫过地面的积雪，像只受惊的蝶。“谢陛下。臣女蒲柳之姿，能为姑祖母守孝，是臣女的本分。”她的声音很轻，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，却又透着股倔强，“只是……想起姐姐，想起国公府的亲人，总觉得……”
话未说完，眼泪便簌簌落下，砸在素白的衣襟上，洇出小小的湿痕。她没有哭喊，只是默默垂泪，那副隐忍又悲痛的模样，像根细针，轻轻刺在萧彻心上最软的地方。
他想起瑕瑜爽朗的笑，想起镇国公曾经的功勋，更想起太后临终前那双哀求的眼。愧疚像潮水般涌上，他温声道：“你既入宫了，便安心住下。宫里不比外面，有什么难处，尽管跟李德全说。”
“谢陛下恩典。”独孤落棠再次屈膝，额头几乎触到地面，姿态放得极低，“臣女不敢奢求太多，只求能为姑祖母守满百日孝，告慰她老人家在天之灵。”
萧彻看着她单薄的背影，终究还是叹了口气，转身离去。明黄色的龙袍在白雪中一闪，像一道刺眼的光。
永寿宫的暖阁里，沈知微正临窗而立。她穿着件烟霞色的宫装，裙摆上用银线绣着暗纹的缠枝莲，在暖阁的熏香中泛着柔和的光。窗外的红梅开得正艳，映着她清冽的侧脸，像一幅精心绘制的工笔画。
“娘娘，”听雪悄无声息地走进来，玄色比甲上沾了点雪沫，“独孤落棠已经到偏殿了，刘嬷嬷跟在身边，还有几个面生的宫女太监，看着像是太后从前的心腹。”
沈知微的目光落在窗外那株红梅上，指尖轻轻划过窗棂的冰花，声音平淡无波：“意料之中。太后心思缜密，怎会不给自家后人留后路？”
“那要不要……”听雪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。
沈知微摇了摇头，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，带着几分嘲讽，几分了然：“不必。一个独孤落棠，还掀不起什么风浪。”她转过身，烟霞色的裙摆扫过地面的绒毯，“派人盯着便是，看她想玩什么把戏。”
她太了解萧彻了。这个男人，一边深爱着她，给了她至高的荣宠；一边又忘不了“帝王平衡术”，总想着在后宫留些牵制。太后刚死，他对独孤家存着愧疚，独孤落棠的入宫，正好给了他一个“施恩”的机会，也给了后宫一个看似能与她抗衡的“棋子”。
也好。她便送他这份“平衡”。
只是……心，却在这一刻，冷得像窗外的冰雪。
她想起萧彻昨夜的温柔，想起他抱着她说“往后只有你”，可转身，他便对独孤落棠流露怜悯，给了她立足之地。这便是帝王的爱，永远掺杂着权衡与算计，永远不可能全然交付。
这也是她永远爱不上他的原因。她要的，是绝对的信任，是毫无保留的支撑，而不是这种带着条件的、随时可能被牺牲的“宠爱”。
“娘娘，皇帝陛下过来了。”春枝在门口禀报。
沈知微整理了一下裙摆，脸上的冷意瞬间褪去，换上了温和的笑意。“知道了，摆茶吧。”
萧彻走进来时，带着一身寒气。他脱下披风，坐在沈知微身边，握住她的手：“外面雪大，怎么不多穿点？”
“暖阁里暖和，不冷。”沈知微回握住他的手，指尖划过他掌心的薄茧，“陛下去过偏殿了？”
“嗯，”萧彻点头，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，“独孤落棠这孩子，看着怪可怜的，父母双亡，姐姐也去了……”
“陛下仁厚。”沈知微打断他，语气依旧温和，“她既入宫了，便是皇家的人。臣妾会照拂她的，毕竟……她也是太后的侄孙女。”
她的识大体，她的“宽容”，让萧彻松了口气，却也让他心里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。他看着她眼底的笑意，那样完美，那样无懈可击，却像隔着一层薄雾，让他看不真切。
暖阁外的雪还在下，红梅在风雪中傲然挺立，红得像血。偏殿里，独孤落棠对着太后的灵位，缓缓抬起头，眼底的哀戚褪去，只剩下冰冷的恨意。她轻轻抚摸着袖中太后留下的密信，上面写着对付沈知微的种种计策。
明慧皇贵妃，你等着。我姐姐的命，我独孤家的血，总有一天，会让你加倍偿还。
深宫的风，从来都不会停。一场新的较量，已在这残雪未消的初春，悄然拉开了序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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