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寿宫的晨露还凝在蔷薇花瓣上，西暖阁里已飘起浓郁的药香。铜鹤香炉里的安息香压不住苦涩的药味，混着孩子低低的呓语，在雕花窗棂间缠缠绕绕，像根扯不断的线。
沈知微坐在四皇子萧景瑞的摇篮边，指尖轻轻抚过他滚烫的额头。小家伙发着低热，小脸烧得通红，睫毛上还挂着泪珠，梦里都在哼唧“母妃”。她穿着件月白色的素绸寝衣，乌发松松挽着，只用支玉簪固定，眼下的青影比往日重了些，显然是彻夜未眠。三十二岁的年纪，本是风华正茂，可连日的操劳让她眉宇间染了层倦色，唯有那双眼睛，望着摇篮里的孩子时，亮得像浸了水的墨玉，藏着化不开的焦灼。
“母妃，景瑞弟还没好吗？”十岁的萧景珩穿着宝蓝色直裰，手里捧着本《千金方》，站在门口不敢进来，怕惊扰了弟弟。少年身姿已初显挺拔，眉眼间有了萧彻的沉稳，只是看着弟弟难受的模样，眼底泛起孩童式的担忧。
沈知微回头，对他温声道：“快了，太医说再喝两剂药就退了。珩儿去跟妹妹温书吧，这里有母妃呢。”
景珩点点头，又望了眼摇篮里的弟弟，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。
门轴轻转，萧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。他穿着件藏青色常服，腰间系着块白玉佩，显然是刚从御书房过来，没来得及换朝服。三十五岁的帝王，鬓角的霜色又重了些，却更衬得眉眼深邃，只是在看到沈知微的倦容时，那深邃里立刻漾起疼惜。
“又守了一夜？”他放轻脚步走到她身边，伸手替她将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，指尖的温度烫得她微微一颤。
沈知微摇摇头，握住他的手，将他的掌心贴在景瑞的额上：“刚退了点热。张院判说，是误食了不干净的东西，好在量少，不打紧。”她没说“牵机散”，也没提刘姑姑，此刻对着他，只想卸下片刻的防备。
萧彻的手猛地收紧，指节泛白。他怎会不知其中关窍？这几日永寿宫的动静瞒不过他，凌钰衡早已将查到的蛛丝马迹禀了他——浣衣局的刘姑姑，玉嫔宫里的异动，无一不指向独孤落棠。他看着沈知微眼底的红血丝，心里像被钝器碾过，又悔又怒。
“委屈你了。”他俯身，将她揽入怀中，下巴抵在她发顶，声音哑得厉害，“是朕没护好你们。”
沈知微靠在他怀里，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松木香，紧绷的神经忽然松了些。这三年，他待她是真的好。朝政再忙，也日日来永寿宫；大臣们三番五次上奏请选秀女，说什么“广子嗣，固国本”，都被他斥了回去：“朕有明慧，有珩儿、璃儿、瑞儿，足矣。劳民伤财选什么秀女？”后宫的嫔妃，他除了初一十五按例去走走，其余时间几乎全耗在永寿宫，连李德全都说，陛下是把永寿宫当成了真正的家。
她对他，终究是不同的。没有爱情，却有这三年同养三子的亲情，有他一次次护她周全的依赖，像藤蔓缠上老树，不知不觉间，早已难分彼此。
“不怪你。”她轻声道，“后宫本就如此。”
萧彻扶着她的肩，让她看着自己，眼底的认真几乎要溢出来：“微儿，朕发誓，往后定会护你和孩子们一辈子。谁也别想伤你们分毫，这话不是空话。”他顿了顿，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，“朕知道，你这些年为了朕，为了孩子们，忍了不少。往后，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，不必再忍。朕不希望你难受。”
沈知微望着他的眼睛，那里面没有帝王的权衡，只有纯粹的疼惜，像初夏的阳光，暖得让她心头一颤。她忽然想起刚入宫时，那个冷漠疏离的帝王；想起他第一次叫她“小微儿”时的局促；想起这三年，他笨拙地学着给景瑞换尿布，陪着景珩练剑，听着景璃唱跑调的儿歌……
“瑞儿的三岁生辰快到了。”她移开目光，看向摇篮里的孩子，声音软了些，“先好好给他办了生辰宴，其他的……等过了这阵再说。”
她原本想留独孤落棠一命。毕竟是独孤家最后的血脉，姐姐瑕瑜已死，镇国公府满门抄斩，再赶尽杀绝，似乎太狠。可这次，对方竟对一个三岁孩童下手，那份狠毒与恨意，像根刺扎在她心头，让她彻底没了耐心。只是眼下，孩子还病着，生辰宴在即，她不想让琐事扰了孩子们的兴致。
萧彻懂她的意思，点头道：“都听你的。生辰宴的事，朕让李德全去办，定办得风风光光。”
接下来的几日，永寿宫渐渐恢复了暖意。景瑞的烧退了，又开始摇摇晃晃地追蝴蝶，鹅黄色的小袄在庭院里像团滚动的小汤圆。沈知微亲自为他缝制了件虎头小坎肩，针脚细密，绣得虎目圆睁，惹得景瑞天天穿着不肯脱。
景珩帮着抄写请帖，宝蓝色的直裰上沾了点墨，却写得一笔好字；景璃缠着沈知微学做寿桃，藕荷色的小袄沾了面粉，像只刚滚过雪地的小兔子。萧彻一得空就过来，有时陪着沈知微看孩子们嬉闹，有时帮着景珩修改策论，暖阁里的药香渐渐被欢声笑语和糕点的甜香取代。
唯有沈知微知道，平静之下，那把指向独孤落棠的刀，已悄然磨利。她抚摸着景瑞身上的虎头坎肩，指尖划过虎目的金线，眼底闪过一丝冷意。
玉嫔，生辰宴后，我们该好好算算这笔账了。
庭院里的蔷薇开得更盛了，粉白嫣红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，像铺了层锦绣。孩子们的笑声穿过花架，惊起几只栖息的雀鸟，翅尖扫过花瓣，落下一片芬芳。沈知微站在廊下，看着萧彻将景瑞举过头顶，看着景珩和景璃在他脚边追逐，嘴角扬起一抹浅淡的笑意。
这片刻的温馨，她要护好。至于那些藏在暗处的阴影，她会亲手，将它们一一驱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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