血腥味混着酸枣花的淡香，在林子里弥漫了很久。袖如风趴在阿四的坟头，背上的伤口像是被无数根烧红的针在扎，每喘一口气，都有血沫从嘴角溢出来。他看着淮阴监督带着弟子们清理尸体，那些穿着黑衣的人倒在酸枣树下，流出的血在地上汇成小溪，慢慢渗进泥土里，把那棵新抽的树苗根须泡得发胀。
“风小子，撑住。”淮阴蹲下来，想扶他起身，手指刚碰到他的胳膊，就被他猛地甩开。袖如风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坟头那抔新土，那里埋着拼合的莲纹玉佩，也埋着他最后一点念想。
“师父，您看这土……”他的声音气若游丝，像风中残烛，“是不是太高了？阿四怕黑，埋这么深，他该找不到回家的路了。”
淮阴的眼圈忽然红了。他活了大半辈子，见过刀光剑影，见过生离死别，却没见过这样的袖如风——那个练剑时总爱抿着唇、受伤了也不肯吭声的孩子，此刻像个迷路的稚童，抱着坟头的土不肯撒手。
弟子们抬来担架，想把他抬回药堂。袖如风却死死抠着坟边的酸枣树苗，指甲缝里全是血和泥。“别碰我……”他喃喃着，目光涣散，“阿四说要等我一起摘酸枣，我不能走……”
他的意识开始模糊，眼前晃过好多人影。有十年前雪夜里缩在石狮子下的阿四，手里攥着半块麦饼，眼睛亮得像星星；有祭典前塞给他野枣的阿四，笑得露出小虎牙，说“酸过才知甜的好”；还有断气前推他的阿四，手指蜷得那么紧，掌心的月牙印深得像要嵌进骨头里。
“阿四……”他伸出手，想去抓那些影子，指尖却只捞到一把冰冷的空气。担架晃了一下，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，咳出的血溅在坟头的土上，像开了朵凄厉的花。
“回魂草……去摘回魂草……”他忽然疯了似的挣扎，铁链磨破的手腕在担架上蹭出更深的血痕，“长老说回魂草能钓魂……我去摘，我现在就去摘……”
淮阴按住他的肩膀，声音哑得不成样子：“傻孩子，那草早就被你烧了……”
“没烧干净……”袖如风的眼睛忽然亮起来，像濒死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，“我看见根须还在土里……我去挖，我用我的血喂它……阿四能回来的，他一定能回来的……”
他猛地从担架上滚下来，摔在满是血污的地上。背上的伤口撞在石头上，疼得他眼前发黑，却还是手脚并用地往药园的方向爬。留下的血痕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线，像条红色的蛇，缠得人心头发紧。
淮阴看着他的背影，忽然老泪纵横。他终于明白，有些东西比死更让人难受——是明知不可能，却还抱着一丝念想的煎熬；是守着回忆不肯放手，把自己困在过去的偏执；是眼睁睁看着最珍贵的人离开，却连句“别走”都没能说出口的悔恨。
袖如风爬得很慢，每一寸都像在刀山上挪。他路过那片焦黑的回魂草圃时，真的停下来用手去挖。指甲被冻土磨得鲜血淋漓，却真的挖出了一截发黑的根须。他把根须攥在掌心，像攥着救命的药，笑得满脸是泪。
“你看……还有根须……”他对着空气说话，声音里带着哭腔，“阿四，再等等……等我把它养活了，你就回来了……”
爬到药堂门口时，他终于撑不住了，重重地摔在门槛上。怀里的根须掉在地上，被风吹得打了个滚。袖如风想去捡，却怎么也抬不起手。他望着药堂里熟悉的药架，忽然想起阿四总爱躲在架子后面偷吃甘草，被抓了现行就睁大眼睛撒娇，说“阿风哥，就吃一小口”。
那时的甘草是甜的，甜得能让人忘了苦。可现在，他嘴里只有血腥味，苦得钻心。
“阿四……我好像……等不到酸枣结果了……”他的声音越来越低，眼皮重得像灌了铅，“你说的甜……我好像……尝不到了……”
最后一眼，他看见那截回魂草根须在风里轻轻晃，像极了阿四断气前最后动的那根手指。他想笑，嘴角却只能牵出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。
原来这世上最残忍的，从不是生离死别，是给了你念想，又亲手把它打碎；是让你看见了光，又把你扔进更深的黑暗；是让你以为能抓住点什么，最后却发现，连自己的命，都由不得自己。
淮阴监督抱着他渐渐变冷的身体，听见他最后一声呢喃，轻得像叹息：
“阿四……等等我……”
药堂外的风还在吹，酸枣花的淡香飘进来，落在袖如风冰冷的脸上。那棵被血浇灌的酸枣树苗，在风中抖了抖新抽的绿叶，像在无声地哭泣。
有些约定，终究是没能等到。有些甜，终究是没能尝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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