破情劫（药园篇）

血腥味混着酸枣花的淡香还在鼻尖萦绕，袖如风猛地睁开眼，背上的灼痛仿佛还在蔓延。

他大口喘着气，视线里却不是阿四的坟头，也不是染血的泥土——是熟悉的青纱帐，帐顶绣着流云纹，是他住了二十年的清玄殿。

“醒了？”

师尊的声音在床边响起，带着惯有的温润。季云飞转头，看见师尊手里捏着支燃了一半的安神香，烟气袅袅，正驱散着他眼底的混沌。

“师、师尊……”他喉咙发紧，下意识想撑起身子，却发现四肢轻便，没有铁链的束缚，背上也没有针扎似的疼。他抬手摸向自己的后背，触手光滑，哪里有半分伤口？

“做了个长梦？”师尊将一杯温水递到他面前，目光里带着了然，“看你眉头皱得紧，怕是魇着了。”

季云飞接过水杯，指尖的冰凉让他混沌的意识清醒了几分。梦里的画面还在翻涌——阿四的坟头、渗血的泥土、焦黑的回魂草根须……那些痛太真实，真实到他此刻摸着心口，还能感觉到那种剜心剔骨的空落。

“我……”他张了张嘴，声音发颤，“我梦见阿四了。”

师尊轻轻叹了口气，在他床边坐下：“你不叫袖如风，你叫季云飞。这世上，也没有阿四。”

季云飞的手猛地一颤，温水溅在衣襟上，洇出深色的痕迹。“不可能……”他摇头，眼眶瞬间红了，“他明明存在的！十年前的雪夜，祭典的野枣，还有……还有他最后推我的那一下……”

那些画面清晰得像刻在骨子里，怎么可能是假的？

“那是你的情劫。”师尊的声音平静无波，却像一把钝刀，慢慢剖开他的执念，“你天生灵窍通透，却卡在金丹期三载不前，便是因这情劫未过。阿四，是你心魔所化，是你潜意识里不肯面对的执念，是劫数里该有的幻象。”

情劫？幻象？

季云飞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。梦里那双抠过坟土、挖过根须的手，此刻干净修长，指甲缝里没有血，也没有泥。他忽然想起梦里阿四的脸，无论是雪夜里的星星眼，还是断气前的决绝，那双眼睛里的光，竟和他小时候在铜镜里看到的自己有几分相似。

“可……”他还想说什么，喉咙却像被堵住，那些关于阿四的细节在脑海里渐渐模糊。他记得有个雪夜，却想不起石狮子下的人影究竟长什么样；记得有颗野枣，却记不清递枣的人是笑还是皱眉；记得有只推他的手，却分不清那力道是重是轻。

原来所有的细节，都是他自己填上去的。

“你修道百年，本该心如明镜，却偏生困在这‘情’字里。”师尊抬手，指尖轻轻点在他的眉心，一股暖流涌遍全身，驱散了最后一丝梦魇的寒意，“阿四是你渡不过的劫，也是你必须渡的劫。过了这关，你才能真正勘破大道。”

季云飞闭上眼，眉心的暖意让他想起梦里最后那截回魂草根须。原来那不是阿四的手指，是他自己不肯放手的执念在作祟。他一直以为是阿四在等他，到头来，是他自己困在回忆里，不肯放过自己。

“那梦里的血……”他低声问，声音里还带着残留的颤抖。

“是你心魔反噬，气血翻涌所致。”师尊收回手，目光落在窗外，“你看，殿外的酸枣树刚打了花苞，离结果还早。哪来的血，哪来的坟？”

季云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。窗外的酸枣树生机勃勃，新抽的枝条上缀着点点嫩黄的花苞，风一吹，淡香漫进来，清清爽爽，哪里有半分血腥味？

他忽然笑了，笑得眼眶发酸。原来那些撕心裂肺的痛，那些肝肠寸断的念，不过是一场自导自演的幻梦。他不是失去一切的袖如风，他是季云飞，是清玄殿的弟子，是还有漫长道途要走的修道人。

可为什么，心口还是空落落的？像被人剜去了一块，冷风呼呼地往里灌。

“劫数虽过，情根未断。”师尊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，淡淡道，“不必介怀，凡胎肉体，谁能无情？只是要记得，道在己心，而非幻象。”

季云飞点头，指尖捏着空荡荡的掌心。梦里他攥过阿四的手，攥过莲纹玉佩，攥过回魂草根须，最后却什么都没抓住。此刻掌心空无一物，倒让他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。

也许阿四从未存在过，可那些关于温暖、关于牵挂、关于“等你摘酸枣”的约定，是真的在他心里活过一遭。就像一场大梦，醒了，天亮了，梦里的人该散了，可梦里的光，或许能照亮往后的路。

他起身下床，推开窗。酸枣花的淡香扑面而来，带着清晨的露水气。远处传来弟子们练剑的声音，清脆悦耳，充满了生气。

“多谢师尊点化。”季云飞转身，对着师尊深深一揖。

师尊看着他，眼里露出一丝欣慰：“去吧，今日的早课该开始了。”

季云飞应了声，转身往外走。路过庭院里的酸枣树时，他停了停，伸手碰了碰那些小小的花苞。

“等结果的时候，摘一颗尝尝吧。”他对着空气轻声说，像是在对梦里的阿四告别。风吹过，花苞轻轻摇曳，像是在应他。

从此世上再无袖如风，只有勘破情劫的季云飞。只是偶尔风起时，闻到酸枣花的香，他或许还会想起一场漫长的梦，梦里有个叫阿四的少年，笑着说“酸过才知甜的好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