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川河的水,是淌了万年的碧。不是春日新抽的柳芽那种浅嫩的碧,也不是深潭底藻那种浓得发乌的碧,是像被岁月反复淘洗过的玉,温润里透着点说不清的凉,哪怕在最燥热的三伏天,河水也总泛着层薄薄的寒气,把日头的烈都滤去了三分。
河岸边的青石,也该是守了万年的。被水浸得发乌,被风磨得光滑,边角处却还留着些倔强的棱,像谁刻意没磨平的性子。姜小星坐在那块最大的青石上时,暮色正顺着水流的方向漫过来,先是把水面染成蜜色,再爬上他垂在石边的素白衣摆,一点一点,漫成淡淡的金。
他指间的细木签是新折的柳枝,削得极光滑,尾端还留着片没褪尽的柳叶,蔫蔫地卷着边。签子上串的鱼是刚从河里捞的,银鳞还泛着水光,肚子圆滚滚的,一看就攒了满肚子的河泥精气。木签悬在火堆上方,离火苗不过寸许,鱼肉被火舌舔得渐渐收紧,先是渗出细密的油珠,油珠越聚越大,终于坠进火里,“滋啦”一声,溅起细碎的火星,像谁把天上的星子揉碎了,撒进这堆跳动的火里。
火堆是用河岸边捡的干芦苇和松针拢的,烧起来带着点草木的清香,烟也淡,直直地往天上飘,到了半空就被晚风打散了。姜小星垂着眼,看着鱼肉由粉转白,再镀上一层琥珀色的焦香,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影,像两片停在雪上的蝶翅。他的手指很长,骨节分明,肤色白得近乎透明,连血管都看得清,是那种常年不见日头的冷白,与他手边跳动的火焰形成一种奇异的对比——一个是万年不化的冰,一个是转瞬即逝的暖。
清川河畔住了百年的老渔翁总说,那个年轻人是个怪人。每天日落时分准来,雷打不动地坐在那块青石上烤鱼,可烤得再香,也从没见他动过一筷子。渔翁见过他徒手捞鱼,指尖刚碰到水面,那些最滑溜的鱼就像被施了定身咒,乖乖浮上来,连挣扎都忘了;也见过他在大雪天赤着脚坐在石上,雪花落在他肩头就化了,连点湿痕都留不下;更奇的是,渔翁小时候见他是这模样,如今自己胡子都白了,那年轻人还是二十出头的样子,仿佛时间在他身上停住了脚步,只把旁人的岁月熬成了灰。
“又在喂鱼啊?”有回渔翁撑着船经过,忍不住朝他喊了一声。
姜小星抬头看了他一眼,没说话,只是把刚烤好的鱼拎起来,手腕轻抖,那鱼就划出一道金黄的弧线,“扑通”一声落进水里,连点涟漪都没怎么起就沉下去了。像是在喂什么藏在河底的东西,又像是在完成一场延续了千年的仪式。
渔翁摇摇头,撑着船走远了。他不懂这年轻人的执着,就像不懂这清川河的水为什么总也流不浊,不懂天上的月亮为什么总在河心投下碎银似的光。
直到那年初秋。
那天的风里带着点不一样的味道,是河对岸桂花开了,甜丝丝的香被风卷着,漫过水面,缠上姜小星的衣角。他正专注地转着手里的木签,鱼肉已经烤得金黄流油,油珠坠进火里的“滋啦”声,在这渐浓的暮色里格外清晰。
忽然,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“喵呜”。
那声音软得像团刚晒过太阳的棉花,带着点怯生生的试探,又藏着点按捺不住的馋。姜小星烤了千年的鱼,听惯了风声水声,还是头一回听见这样的动静。他指尖的动作顿了顿,缓缓转过头。
草丛里藏着团雪白的毛球,只露出个脑袋,一双眼睛亮得惊人,是那种剔透的琥珀色,像把初秋的阳光揉碎了装在里面。那是只通体雪白的猫,连尾巴尖都是白的,此刻正蹲在离火堆不远的草丛里,前爪扒着草叶,整个身子绷得紧紧的,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手里的烤鱼,连尾巴尖都忘了晃,只偶尔因为火舌舔到鱼肉的香气太浓,忍不住轻轻颤动一下。
姜小星挑了挑眉。他见过河里的精怪,山里的妖物,却从没见过这么……直白的。那双眼睛里没有敬畏,没有害怕,只有对烤鱼赤裸裸的渴望,像个被香味勾来的孩子。
他刚想转回头,那团雪球忽然动了。只见白光一闪,原本蹲在草丛里的猫不见了,原地站着个穿着鹅黄衣裙的少女。头发是蓬松的卷发,发梢还带着点没褪干净的绒毛感,像刚睡醒的猫;眼睛还是那双琥珀色的,此刻瞪得圆圆的,里面清清楚楚映着他手里的烤鱼;连带着她微微撅起的嘴角,都透着股猫科动物特有的、既警惕又贪婪的模样。
“那个,”少女几步跑到他面前,也不管生熟,伸手指着他手里的鱼,声音脆生生的,带着点含糊的奶气,“给我。”
姜小星看着她被火光照得泛红的脸颊,看着她因为跑得太急而微微起伏的胸口,看着她眼里毫不掩饰的馋意,忽然觉得,这千年不变的暮色,好像添了点不一样的暖意。他没说话,只是把手里的烤鱼递了过去。
少女接得飞快,像是怕他反悔,张开嘴就咬了一大口。滚烫的鱼肉刚碰到舌头,她就“嘶”地吸了口凉气,舌头伸出来又缩回去,眼睛却瞪得更圆了,含糊不清地嘟囔:“好吃……比山里的兔子香多了……比偷来的桂花糕还甜……”
她吃得急,碎屑掉了满身也不管,像只埋头啃骨头的小兽,专注得旁若无人。姜小星坐在一旁看着,指尖还残留着木签的温度,心里某个沉寂了千年的角落,忽然像被这烤鱼的热气烫了一下,泛起些微不可查的痒。
“我叫二喵。”少女咽下最后一口鱼肉,把签子随手扔在地上,抬起头看他,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的河,“你呢?你叫什么名字?”
风从河面吹过,带着桂花的甜香,卷走了火堆最后一点火星。姜小星看着她被风吹得微微晃动的发梢,看着她眼底自己的影子,沉默了片刻,才缓缓开口,声音像清川河底的水,淡得几乎听不见,却又带着穿透岁月的沉:
“姜小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