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姜小星?”二喵嘴里还塞着半块鱼肉,说话时脸颊鼓鼓的,像含着颗圆滚滚的珍珠。她下意识地歪了歪头,蓬松的卷发滑到肩头,发梢那点没褪尽的绒毛在火光里泛着浅金,“是天上星星的星吗?”
见姜小星没否认,她又眨了眨琥珀色的眼睛,尾音拖得有点长,带着点猫科动物特有的好奇:“这名字也太软了吧?像棉花糖似的。是你爹娘取的?他们是不是特别喜欢看星星呀?”
她边说边用指尖戳了戳烤鱼上焦脆的皮,油珠沾在指腹上,亮晶晶的。其实她见过人间的爹娘给孩子取名,有的求富贵,有的盼平安,像这样用星星做名字的,总觉得带着点不沾烟火气的温柔,和眼前这个冷白肤色、眼神沉静的人实在对不上号。
姜小星没接话,只是垂着眼重新拿起一根木签。新串的鱼是刚从河里捞的,银鳞在火光下闪着细碎的光,他指尖一转,木签就稳稳地穿过鱼腹,动作熟稔得像做了千遍万遍。火苗舔着鱼肉,发出细微的“滋滋”声,把他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更深的影,像两瓣落在雪上的蝶翅,一动也不动。
二喵看着他专注的侧脸,忽然觉得这人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孤寂。就像这清川河,表面上有渔火,有流水,有岸边的草木枯荣,热热闹闹的,可河底的淤泥里,藏着万年不变的冷,连阳光都照不透。他明明就坐在火堆旁,离自己不过三尺远,却像隔着千重山万重水,看得见,摸不着,连他的影子都带着点疏离的凉。
可奇怪的是,她一点也不觉得怕。
从那天起,二喵就赖上了姜小星。
她是只活了万年的猫妖,修到第九千年时就够了位列仙班的修为,可玉帝派来的仙使三番五次来劝,她都拖着不去。天宫玉阶太凉,琼浆玉露也不及清川河的烤鱼香,她才不稀罕什么仙位,人间烟火多好啊——春天有刚冒尖的嫩笋,夏天有冰镇的酸梅汤,秋天桂花香得能醉倒人,冬天的雪落在舌尖凉丝丝的,哪样都比天宫里规矩森严的日子有趣。
尤其是遇到姜小星之后,人间就更有趣了。
她每天傍晚准时出现在清川河畔,有时懒得化形,就维持着雪白的猫身,蜷在姜小星脚边的软草里打盹。他烤鱼的火暖烘烘的,刚好能烘热她的毛,偶尔有鱼油滴落在草叶上,她就抬爪扒拉着舔干净,把姜小星的裤脚蹭得都是油星子,他也从不说什么,最多低头看她一眼,眼神里没什么情绪,却也没有驱赶的意思。
有时来了兴致,她就化成人形,穿着鹅黄衣裙追着蝴蝶跑,跑远了回头,总能看见姜小星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,像牵了根无形的线,轻轻巧巧地系着。等跑累了,她就扑回他身边,抢过他手里刚烤好的鱼大快朵颐,边吃边叽叽喳喳地说山里的趣事。
“后山那棵老槐树成精了,昨天跟我抢松子吃,被我挠了满脸花!”
“东边山坳里的田鼠王生了崽,一窝八个,胖得走不动道,我跟它们讨了颗最大的坚果,你看——”她献宝似的从袖袋里摸出颗圆滚滚的橡果,递到姜小星面前,“是不是比你烤的鱼还圆?”
“还有那个路过的道士,背着把破剑装模作样,说我是‘妖物’,被我变了只癞蛤蟆追得满山跑,哈哈哈……”
她的声音脆生生的,像山涧的泉水叮咚响,姜小星总是听着,很少插话,却会在她说到得意处时,嘴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一下,快得像错觉。二喵却捕捉到了,每次都看得心头一跳,觉得那瞬间的暖意,比火堆的光还要亮。
她还发现,姜小星烤鱼的次数越来越多了。以前他一晚只烤两三条,烤好就扔进河里,像是完成什么仪式。可自从她来了,火堆就从没熄过,她吃一条,他就烤一条,有时她贪嘴吃得多,他能从日头西斜烤到月上中天,直到清川河的水面浮起一层薄薄的银辉,把两人的影子映在水里,随着波纹轻轻晃。
有一回她吃得太急,被鱼刺卡了喉咙,咳得眼泪直流。姜小星难得慌了神,伸手轻轻拍她的背,指尖的冷意透过衣料传过来,竟奇异地压下了喉咙的疼。他还从怀里摸出颗晶莹的珠子,不是她送的那颗粉珍珠,而是颗通体透明的,放在她唇边一滚,鱼刺就化了。
“这是什么?”二喵含着珠子含糊地问,舌尖尝到点清冽的甜。
“避水珠。”姜小星收回手,声音淡淡的,“以前……捡的。”
二喵把珠子含在嘴里滚来滚去,忽然觉得,这颗珠子的凉,和姜小星指尖的凉,是一样的。
日子就这么流水似的过着,清川河的水涨了又落,岸边的芦苇黄了又青。直到一个满月的夜晚,银盘似的月亮悬在天上,把河水照得像铺了层碎银。二喵啃着鱼,忽然想起什么,含着鱼肉抬头问:“姜小星,你这名字到底是怎么来的?总不能真是你爹娘喜欢星星吧?”
姜小星转着木签的手猛地顿了顿。
火光在他眼底跳跃,明明灭灭的,映出些模糊的影子,像是被岁月蒙了尘的画。那影子里有飞檐翘角的宫殿,有飘着墨香的书卷,还有个穿着鹅黄衣裙的小小身影,围着他的膝头转圈,声音脆得像银铃——“哥哥,你看天上的星星!好多好多呀!”
他的喉结轻轻动了动,过了好一会儿,才轻声开口,声音里没什么情绪,像清川河底的卵石,被水冲刷得没了棱角,却带着万年不变的凉:“我是僵尸,棺椁中刻满了小星二字。”
“噗——”二喵嘴里的鱼肉差点喷出来。她瞪圆了眼睛,看着姜小星冷白的肤色,看着他在月光下近乎透明的指尖,忽然想起他从不怕冷,想起他徒手捞鱼时的怪异,想起他永远不变的模样……那些以前被她忽略的细节,此刻串在一起,竟都有了答案。
可她心里没有丝毫害怕,反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,有点酸酸的。僵尸啊,是被天地不容的存在,要在暗夜里沉睡千年,连阳光都不能见。他一个人,在这清川河畔烤了多少年的鱼?又对着河水坐了多少个日夜?
“那……”她把鱼肉咽下去,声音放轻了些,像怕惊扰了什么,“棺椁上的‘小星’,是谁刻的?”
姜小星摇了摇头,将刚烤好的鱼递过来。鱼肉金黄流油,还带着滚烫的温度,“记不清了。”他顿了顿,指尖轻轻摩挲着木签,像是在回忆什么,又像是什么都想不起来,“可能是……很重要的人。”
二喵接过烤鱼,没再追问。她把鱼凑到鼻尖闻了闻,桂花的甜香混着火堆的暖意,裹着河水的清冽,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、属于姜小星身上的凉,在鼻尖缠绕。
她忽然觉得,这烤鱼的味道,和姜小星这个人一样,复杂得很。甜里藏着酸,暖里裹着凉,像一场醒不了的梦,让人忍不住想多尝几口,再多待一会儿。
她咬了一大口鱼肉,滚烫的温度从舌尖一直暖到心里。抬头时,正撞见姜小星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,月光从他身后照过来,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银边,那双沉静了千年的眼眸里,竟像是落了点星子,一闪一闪的,像极了他的名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