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在清川河畔淌过,像河底那些被水流磨圆的鹅卵石,悄无声息地叠着光阴的痕迹。
春末时河汛涨水,浑浊的浪头能漫到岸边老柳树的第三道树纹,带着上游山涧的凉意拍打着礁石,溅起的水花打湿二喵的裙摆时,她总会跳着躲开,回头瞪向那个站在不远处的身影。姜小星总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,青灰色的衣摆被风掀起边角,手里攥着刚烤好的鱼,炭火的热气在他指尖缭绕,却暖不透他眼底万年不变的沉静。可等水退了,露出河床上大片湿润的泥地,他会默默捡来石块,在二喵常坐的那片青石旁垒起半尺高的矮墙,下次涨水时,便能挡住大半溅起的水花。
秋深时岸边的衰草会枯成金褐色,风卷过的时候簌簌作响,像谁在低声絮语。二喵缩在姜小星身边烤火,看他用树枝拨弄火堆,火星子窜起来落在他手背上,他浑然不觉。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时刻——习惯了傍晚时分远远望见他坐在老柳树下的身影,习惯了他递来的烤鱼总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,连鱼刺都被细心挑去,习惯了他偶尔抬眼时,那双蒙着薄雾的眼眸里,会清晰地映出自己晃悠的尾巴尖。
有次她追着一只金翅雀跑远了,回头时看见姜小星正站在原地望着她,夕阳的金辉漫过他半边脸,把他眼下那道浅浅的疤痕染成暖金色。她忽然想起万年前在昆仑墟,有次她偷喝了师尊的仙酿,醉得在桃林里打滚,醒来时看见师兄也是这样站在不远处,手里拿着她跑丢的珠钗,眼神里的担忧藏得比昆仑雪还深。心口忽然一紧,她甩甩尾巴跑回去,抢过他手里的烤鱼就咬,含糊不清地说:“看什么看,没见过猫追鸟吗?”他没说话,只是嘴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弯,像被风吹动的柳叶,快得让二喵以为是错觉。
她是只活了万年的猫妖,见过太多人事浮沉。曾在商周的战火里躲在城楼上,看兵戈相撞溅起的血珠染红护城河;曾在盛唐的花灯夜里,蹲在酒楼的飞檐上,听楼下书生对着月亮念“愿得一心人”;也曾在宋元的渡口,看送别的船帆消失在雾里,留岸边人哭到肝肠寸断。那些悲欢离合像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转了千年又千年,她早以为自己的心该像极北之地的玄冰,冻得连一丝暖意都透不进。
可现在,每当姜小星的指尖不经意碰到她的手背,每当他用那把磨得光滑的石刀帮她削掉野果的硬皮,每当他望着河面发呆时,她的尾巴总会不自觉地圈住自己的脚踝,喉咙里发出连自己都没察觉的轻呼噜声。那颗硬邦邦的心,像是被清川河的水日复一日地泡着,泡得发了软,连带着四肢百骸都生出些温温的痒意,像初春时刚从冻土下钻出来的草芽,怯生生地往阳光里探。
她开始在白天就惦记着傍晚的相遇。趴在树洞前数着漏下来的光斑,看一只蚂蚁从树根爬到树顶要花多少时辰;或者用爪子拨弄着去年褪下的绒毛,想着今晚该跟姜小星说些什么——是说东边山头新开了一片紫菀花,还是说昨夜看见流星拖着长尾坠进了河心。有次她兴冲冲地告诉他,自己找到一窝野鸡蛋,他只是“嗯”了一声,却在第二天傍晚,用石头垒了个小小的灶台,把野鸡蛋烤得外焦里嫩,递到她面前时,蛋壳上还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猫。
姜小星的改变是藏在细节里的。
二喵说冷时,他会默默地把火堆往她那边推半尺;她对着飞过的萤火虫惊叹时,他会抬手挡住夜风,怕吹散了那些微弱的光;有次她翻出压箱底的鹅黄衣裙穿上,笑着朝他跑来时,脚下被石子绊了个趔趄,他竟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。他的指尖冰凉,触碰到她温热的皮肤时,两人都愣了一下,二喵看见他耳根泛起极淡的红晕,像被夕阳不小心染上的颜色。
他还是很少说话,但二喵的玩笑总能让他眼里的冰化开一丝。她学狐狸叫逗他,他会垂下眼睑,嘴角却藏着若有若无的笑意;她故意把烤鱼的油蹭到他衣袖上,他会拿起她的尾巴尖,轻轻擦去那片油渍,动作轻得像在抚摸易碎的琉璃。
有次二喵蜷在火堆旁打盹,迷迷糊糊说起万年前的事。“……那时候昆仑墟的桃花开得可盛了,有个傻子总爱坐在桃树下看书,我就偷他的酒喝……”她的声音越来越轻,尾音拖得长长的,像根快要断的丝线。姜小星坐在对面,手里的树枝悬在火堆上方,火星子落在他手背上烫出细小的红痕,他却忽然僵住了。
脑海里那些模糊的片段又涌了上来。
是冲天的火光舔舐着朱红宫墙,檐角的神兽在烈焰里扭曲成黑色的剪影;是那件鹅黄衣裙浸在血泊里,裙摆上绣着的玉兰花被染成深褐色,像被揉碎的星子;是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姑娘,穿着鹅黄衣裙追在他身后,清脆的“哥哥”喊得山响,声音甜得像刚酿好的蜜。
那些画面总是隔着厚厚的雾,他想伸手拨开,雾却越来越浓,浓得让他心口发闷。可每次看到二喵穿着鹅黄衣裙跑来,裙摆扫过草地带起细碎的花影,那层雾就会淡下去一点。他能隐约看到宫墙下有个小小的身影在挥手,能闻到染血衣裙上淡淡的桃花香,能听清那句“哥哥”里藏着的娇憨。
那天二喵穿着鹅黄衣裙,举着两串野葡萄朝他跑过来,阳光穿过她蓬松的发梢,在地上投下细碎的金斑。“姜小星你看!我找到甜的了!”她笑得眼睛弯成月牙,裙摆随着跑动扬起好看的弧度,像只振翅的黄蝶。
姜小星望着她跑近,忽然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。那感觉很轻,像初春的第一滴雨落在湖面,却漾开一圈圈细密的涟漪,顺着血脉漫到四肢百骸。他抬手接住她递来的葡萄,指尖碰到她的指腹,两人都没说话,只有清川河的水流声在耳边哗哗作响,带着草木的清香,漫过又一个寻常的傍晚。
他还是记不起太多事,可那些零碎的片段里,鹅黄衣裙的颜色越来越鲜亮,那个喊“哥哥”的声音越来越清晰。而身边这只总爱晃着尾巴的猫妖,正一点一点地,把他冰封了万年的心,捂出了温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