姜小星是在某个初秋的傍晚意识到这件事的。
那天二喵踩着满地碎金似的落叶跑来,鹅黄裙摆扫过草尖时带起一串蚂蚱,她举着两只肥硕的河蟹笑得眉眼弯弯,鬓角别着朵刚摘的野菊,花瓣上还沾着晶莹的露水。他看着她蹲在火堆旁笨拙地摆弄蟹钳,火星子溅到她手背上,她“嘶”地吸口冷气,却还是不肯撒手,非要亲自把蟹壳烤得焦脆。
那一刻河风正好掠过水面,带着水汽的凉意漫过他的衣襟,他却忽然觉得心口有些发暖。这种暖意并非来自火堆的温度,而是像有什么东西正从冰封的心底缓缓漫上来,带着清川河特有的温润,悄无声息地浸润着每一寸早已麻木的肌理。他知道这份感情是什么——是万年前宫墙下那株被他亲手栽下的玉兰,时隔千年竟在荒芜的心原上抽出了新芽,带着势不可挡的生命力,缠绕着他沉寂的魂魄。
自那以后,有些东西便不一样了。他开始会在清晨就往河边走,算着二喵大概会从哪个方向跑来;会在烤鱼时特意多撒些她爱吃的野花椒;会在她讲起那些缥缈的往事时,悄悄把散落的记忆碎片往一处拼凑。那些模糊的画面里,燃烧的宫城似乎总在黄昏时分亮起火光,染血的鹅黄衣裙旁,总卧着一团毛茸茸的影子。
变故发生在十五月圆那天。
二喵来的时候比往常晚了些,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,一直拖到姜小星脚边。她怀里抱着个东西,用素色的锦缎裹着,走路时小心翼翼的,像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。离他还有三步远时,她忽然停住脚步,耳朵尖红得快要滴血,连身后的尾巴都紧张地绷成了直线。
“姜小星。”她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,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音,像被风吹得发颤的蛛丝,“给你的。”
锦盒被递到他面前时,他看清那是个巴掌大的木盒,边角被摩挲得光滑,上面用烧红的细针烙着细碎的缠枝纹——是二喵常蹲在树下画的那种,说是万年前昆仑墟的玉兰纹样。他接过时指尖微顿,触到锦盒表面残留的温度,像是她掌心捂了许久的暖意。
打开的瞬间,一抹淡淡的粉光漫了出来。
是颗圆润的珍珠,鸽卵大小,珠层裹得极匀,在月光下流转着朦胧的光泽,像把揉碎的晚霞封在了里面。他捏起来时,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漫上来,却奇异地压不住心口的悸动。珍珠的曲面映出他模糊的轮廓,鬓角的碎发,眼下那道浅疤,还有一双比往日亮了许多的眼睛。
“这是……”他想问这珠子的来历,话到嘴边却化作了轻轻的叹息。清川河底确实有珍珠,可这样成色的,怕是要在深潭里藏上千年才能养出来。
“我在河心石缝里找到的。”二喵用爪子挠了挠脸颊,耳尖的红意漫到了脸颊,“我知道你总说这些物件没用……”她偷偷抬眼瞄了他一下,又飞快地低下头,声音细若蚊蚋,“可我觉得它像你。像你……像你上次看我追蝴蝶时,偷偷笑的样子。”
姜小星捏着珍珠的手指猛地收紧。
他想起那回她追着蓝凤蝶跑了半里地,最后摔在草丛里滚了满身草屑,回头朝他吐舌头时,他确实没忍住勾了勾嘴角。那样细微的表情,他自己都没放在心上,却被她牢牢记住了,还化作了眼前这颗温润的珍珠。
月光落在珍珠上,折射出细碎的光斑,恰好落在二喵亮晶晶的眼睛里。那里面盛着整片星空,盛着流淌的河水,盛着他清晰的影子,比任何时候都要真切。他忽然觉得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活了过来——燃烧的宫城里,似乎有个小小的身影把什么东西塞进他怀里;染血的衣裙旁,那团毛茸茸的影子正发出呜咽的叫声;还有那句总在耳边回响的“哥哥”,尾音里藏着的,分明就是此刻这般羞涩又雀跃的调子。
他慢慢放下珍珠,锦盒的合页发出轻微的“咔哒”声,在寂静的河岸显得格外清晰。然后,他伸出手,轻轻握住了二喵还僵在半空的手。
她的手总是暖暖的,带着常年烤鱼的烟火气,指尖还沾着点河泥的腥甜,与他常年冰凉的手形成鲜明的对比。那点暖意顺着相握的指尖漫上来,像初春解冻的溪水,一点点渗进他冰封了千年的血脉。
“二喵。”他开口时,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,像是久未开嗓的古钟,“我记不清万年前的宫城是怎么烧起来的,也记不清那件衣裙为何染血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灼灼地望着她,像是要把她此刻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,“但我记得,遇见你之后,每个傍晚的风都是暖的,每条烤鱼都是香的,连清川河的水,都比从前甜了些。”
河对岸传来夜鸟的啼鸣,悠长的声音漫过水面,带着水汽的清润。
“我喜欢你。”他一字一顿地说,每个字都像是从心口挖出来的,带着滚烫的温度,“不是因为烤鱼,也不是因为这河,就是因为你。”
二喵猛地抬起头,眼里瞬间蓄满了水汽,像被晨露打湿的花瓣。她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,看着他眼底清晰映出的自己——耳朵通红,尾巴在身后欢快地摇成了圈,嘴角却忍不住咧开,露出尖尖的小虎牙。
“姜小星……”她吸了吸鼻子,眼泪却不听话地滚了下来,砸在相握的手背上,滚烫的,“我也喜欢你。”她哽咽着,把藏了千年的心意一股脑倒出来,“喜欢你烤的鱼总挑净了刺,喜欢你看我的时候眼睛会发亮,喜欢你……就算记不起过去,也会把我放在心上。”
姜小星抬手用指腹擦去她的眼泪,触感温热,像触到了万年前昆仑墟的暖阳。珍珠还躺在锦盒里,粉润的光泽漫在两人之间,清川河的水哗哗地流着,像是在为这迟到了千年的告白伴奏。
他忽然想起记忆里那个总跟在身后的清脆声音。那声音喊“哥哥”时,尾音总是带着点撒娇的黏糊,像此刻二喵蹭着他手背的样子。原来有些东西从未被岁月冲走,只是藏在了光阴的褶皱里,等一个恰当的时刻,便会顺着心河漫上来,温柔地,将荒芜的过往彻底淹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