追忆（璃瑜篇）

姜小星几乎是本能地将二喵拽到身后，手臂横在她身前，形成一道坚实的屏障。他仰头望向翻滚的乌云，狂风掀起他的衣袍，猎猎作响，却吹不散他眼底骤然凝聚的寒意。乌云深处那道身影愈发清晰了些，金光勾勒出宽大的袍袖轮廓，周身散发出的威压如同实质，压得河床的石子都在微微发颤——那是凌驾于三界六道之上的气息，带着天道特有的不容置喙的威严。

“月下仙？”姜小星的声音比清川河的寒冰更冷，眉头拧成一道深痕，“你跨越万年时光而来，就是为了搅扰这方安宁？”

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唤出这个名号，仿佛这三个字本就刻在骨血里，只是被岁月蒙上了层灰。话音落时，他清晰地感觉到身后的二喵猛地一颤，像是被这名字烫到了一般。

“搅扰？”半空中的声音陡然拔高，怒意如同惊雷般炸开，震得岸边的老树抖落最后几片残叶，“姜瑜！你竟敢用这等口吻与本座说话？你可知自己身后护着的，是谁？”

姜瑜——

这两个字像一道淬了冰的闪电，狠狠劈进姜小星混沌的脑海。

轰！

无数破碎的记忆碎片在刹那间疯狂涌流，像是决堤的洪水，冲垮了千万年筑起的堤坝。他看见朱红宫墙在烈焰中噼啪作响，琉璃瓦坠落时折射出绝望的红光；看见自己身着玄色龙袍跪在阶前，指尖沾满温热的血，那血迹顺着玉阶蜿蜒，最终汇入一片鹅黄的衣角；看见祭天台上，那个穿着繁复祭服的少女朝他展颜一笑，裙摆上的玉兰纹样在风中舒展，下一秒却化作漫天飞灰，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“哥哥，等我回来”，消散在火海里。

心口的疼痛骤然加剧，像是有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他的心脏，狠狠往死里挤压。他闷哼一声，身形踉跄着后退半步，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，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。原来那些模糊的片段从不是幻觉——燃烧的宫城是庆国的紫宸殿，染血的衣裙属于那个总爱揪他发带的少女，而他自己，曾是那个站在权力之巅，却连至亲都护不住的太子。

“姜瑜……”他无意识地喃喃，这个名字在舌尖滚过，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。

身后的二喵已经完全僵住了。她看着姜小星痛苦蹙眉的样子，看着他额角暴起的青筋，听着半空中那声威严的斥责，心底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一寸寸碎裂。她想伸手去扶他，指尖刚要碰到他的衣角，就被那道苍老的声音再次钉在原地。

“他本是庆国太子姜瑜，”天道始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漠，像在宣读一份早已写好的判书，“而你，姜璃，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！”

姜璃——

这两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铜钥匙，猝不及防地插进二喵记忆深处那把沉封万年的锁孔。

咔嚓一声，锁开了。

万年前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潮水，瞬间将她淹没。她看见自己坐在庆国东宫的梨树下，手里捧着颗刚剥好的荔枝，仰着脸递给那个穿着月白常服的少年：“哥哥，你尝尝，西域进贡的呢。”少年无奈地接过，指尖触到她的掌心，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；她看见自己偷穿了他的玉带，被太傅抓到时，他笑着将过错揽在自己身上，挨了三十戒尺也不吭声；她看见祭天台上，通天的光柱将她包裹，耳边是礼官唱喏的祭文，眼角余光里，是他穿着龙袍疯了般朝台边冲来，却被天兵死死按住，玄色衣袖被挣得裂开，眼里的绝望比祭坛下燃烧的篝火还要滚烫。

“璃儿！下来！”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，带着濒死的哀求，“哥哥替你去！璃儿！”

可她动不了。陨神之舞的咒印已经在血脉里流转，每一个旋转都在抽走她的生机，裙摆上的玉兰纹样渐渐褪色，像被抽走了魂魄。她只能朝他笑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，想让他记得自己最好看的模样，可眼泪却不争气地滚下来，砸在冰冷的祭台石面上，碎成八瓣。

“不……不是的……”二喵猛地摇头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，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。她退开两步，惊恐地看着姜小星的背影，仿佛第一次认识他。他的肩膀还残留着刚才护着她的温度，可那道背影在狂风里，却渐渐与记忆中那个穿着龙袍的少年重合。

“我是二喵……”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，砸在衣襟上，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，“我不是姜璃……庆国早就没了，祭天台也成了废墟……你认错人了，我不是……”

她看向姜小星，眼里满是乞求，像只受惊的幼兽：“你是姜小星啊，是那个会给我烤鱼、会帮我垒石头墙的姜小星……你不是太子，不是我哥哥……我们说好要永远在一起的，你忘了吗？”

姜小星站在原地，背对着她，身形僵硬得像块万年寒冰。“哥哥”这两个字，像一把烧红的烙铁，狠狠烫在他的脊椎上。他想起无数个傍晚，二喵叼着野果朝他跑来，喊他“姜小星”时，尾音总会不自觉地拖长，带着点撒娇的黏糊——那语气，和记忆里梨树下那个喊“哥哥”的声音，像得让人心头发麻。

原来不是巧合。

原来那些莫名的悸动，那些心口的钝痛，那些看到鹅黄衣裙时的恍惚，全都是因为这个被天道强行抹去的身份。他是姜瑜，是那个没能护住妹妹的太子；她是姜璃，是那个为了庆国，献祭了自己的公主。他们跨越万年重逢，不是缘分，而是天道早就写好的剧本，是一场注定要被碾碎的、禁忌的重逢。

狂风卷着乌云压得更低了，几乎要贴到他们的头顶。姜小星缓缓转过身，看向眼前这个泪流满面的少女，她的鹅黄衣裙被风吹得紧紧贴在身上，像极了祭天台上最后那一刻的模样。他张了张嘴，想喊她的名字，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，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。

原来清川河畔的每一个日夜，都只是一场偷来的幻梦。那些烤鱼的烟火，那些月光下的低语，那些小心翼翼滋生的情愫，在“兄妹”这两个字面前，都成了天道眼中最可笑的罪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