茶馆里的喧嚣像浸了水的棉絮,沉甸甸地悬在梁下。说书人的醒木“啪”地落定,最后一缕余音还在八仙桌的裂缝里打着转,邻桌的议论已如滚油泼进冷水,“滋啦”一声炸开了锅。
“僵尸认亲?猫妖续缘?”穿贩夫把旱烟杆在桌角磕得邦邦响,唾沫星子随着摇头的动作溅在粗瓷碗沿,“这编故事的怕是喝多了烧刀子,胡吣呢!哪有活死人记挂着认妹妹的?妖精不害人就算好,还谈什么前尘旧账,离经叛道!”
对面的秀才慢悠悠的用指尖捻着茶盏盖,刮去浮沫的动作透着几分斯文的挑剔。“兄台这话在理。”他呷了口茶,喉结滚动的弧度都带着书卷气,“便是《太平广记》里的志怪,也得沾几分世情才立得住。前几日我在驿站听个老兵说段故事——二十几年前北边雁门关,冬天城破那会儿,有位姓赵的将军,怀里揣着个军妓硬是从尸堆里杀了出来。那姑娘原是江南人,被掠到军中的,平时就给将军缝缝补补,谁也没把她当回事。可城破那日,将军把自己的铠甲脱给她,提着断矛护着她往外冲,最后两人都没跑出城门,箭攒得跟刺猬似的。”
他顿了顿,把茶盏往桌上轻轻一放,声音压得低了些,却更清晰:“那才叫情。是刀光里滚过、血水里泡过的牵绊,是你我都能摸着的实在。哪像这故事里的僵尸猫妖,飘得没根,倒像是说书人自己夜里做的梦,醒来就忘了大半,胡乱凑的。”
邻桌的争论像檐角的风铃,一阵高过一阵。季云飞坐在靠窗的位置,指尖摩挲着温热的茶盏,碧色的茶汤里浮着细碎的光,是窗外漏进来的日影,被窗棂割成了星星点点。他没觉得那故事荒诞,倒像是有根细针,轻轻挑开了记忆里蒙着的灰。
在寺中借住时,夜雨敲着芭蕉的时候,他曾见方丈对着一盏油灯出神。老和尚的手指在念珠上滑过,忽然开口说:“世人总说痴念是祸,却不知痴念原是宿债。你欠的,总要还;你求的,偏不得。就像这灯花,你盯着它盼它爆,它偏迟迟不肯,等你移开眼,它倒炸得热闹。”当时他只当是禅语,此刻听着邻桌的争执,倒觉得那灯花,或许就开在清川河畔的青石上,开在姜瑜伸出又收回的指尖,开在姜璃化作黑猫时,眼底那点不肯熄灭的绿。
“依我看呐,那将军才是傻!”贩夫的声音又扬了起来,“一个军妓罢了,犯得着把命搭上?”
秀才立刻皱了眉:“非也非也,情之一字,原不分高低……”
季云飞没再听下去,仰头饮尽了杯中的茶。茶汤滑过喉咙,带着点微涩的回甘,像那些说不清楚道不明的往事。他想起方正曾讲的故事:三年前在江南,曾见一位老妪,每天清晨都往清川河里放一盏莲花灯,灯芯上刻着个“”字。有人说她疯了,儿子早死在战场上,偏要对着河水说话;也有人说,她是在等,等一个永远回不来的人。
邻桌的争执还在继续,贩夫的粗嗓门和秀才的文绉绉搅在一起,像拧成一股的麻绳。季云飞放下茶盏,茶底的残叶舒展开来,像极了他在漠北见过的孤坟,坟前没有碑,只长着一丛半死不活的骆驼刺。
其实哪有什么真假定式呢。将军护着军妓,是人间烟火里的执念;僵尸守着猫妖,是阴阳两隔中的宿债。就像老妪的莲花灯,就像坟前的骆驼刺,不过是各人心头那点放不下的东西,借着不同的模样,在这人世间,认认真真地走了一遭罢了。
窗外的日头偏了偏,把他的影子投在茶桌上,和那盏空了的茶盏叠在一起,像个说不出的故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