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雁门雪(账下纱)

秋风锁

雁门关的雪总比别处烈。

鹅毛片子卷着北风撞在城楼上,像无数把钝刀在反复切割,城楼的木梁都在发出“咯吱”的呻吟,像是不堪重负的老者在喘。赵承翊攥着半截断矛站在垛口时,甲胄上的冰碴正顺着铠甲缝隙往下掉,砸在脚边那片结了薄冰的血水里,溅起细碎的红珠。那些红珠刚离水面,就被呼啸的风冻成了半红半白的冰粒,落在他的靴面上,像极了昨夜给阿鸾挑冻疮时,从脓包里挑出的血痂,带着点腥甜,又透着刺骨的凉。

城破已是第三日了。

西羌的铁骑踏碎东门门闩的巨响传来时,他正蹲在瓮城最靠里的角落,给阿鸾挑脚上的冻疮。那姑娘原是江南人,去年被掠来时还穿着件藕荷色的罗裙,裙角绣着缠枝莲,针脚细密得能数清线缕,如今裙角磨得只剩布条,露出的小腿上结着层薄痂,脚上裹着他给的旧毡,却还是冻得青紫。冻疮破了皮,血丝混着黄水渗出来,把灰扑扑的毡片浸出深色的斑,像极了她初来时罗裙上的莲,只是没了当年的鲜活。

“将军,”她咬着唇,声音细得像蛛丝,尾音都在发颤,像是怕惊扰了城楼上隐约传来的厮杀,“您别管我了,带着弟兄们冲吧。我这脚,实在跟不上的。”

赵承翊没抬头,手里那枚烧红的针尖正悬在冻疮上方。火盆就在旁边,炭火烧得旺,映得他侧脸的线条格外硬挺,下颌线绷成条直线,可眼底落在她脚上的光,却比炭火还软。“闭嘴。”他声音沉得像瓮里的回声,听不出火气,只有种不容置疑的笃定,“去年你给我缝补箭伤时,怎么不说让我别管你?”

阿鸾的脸倏地红了,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脖颈,连带着耳垂都烧得滚烫。她怎么会忘。去年秋猎遇袭时,他左肋中了支带倒钩的流矢,箭头嵌在第三根骨头缝里,军医摇着头往外退,说“箭簇太深,血止不住,将军怕是……”。血当时就顺着甲胄往下淌,染红了半铺毡子,连帐外的雪都映得发暗。是她不知哪来的胆子,跪在帅帐外的雪地里,积雪没到膝盖,一遍遍地叩首,额头磕在冻土上,发出“咚咚”的响,声音被冻得发裂:“将军让我试试,求您让我试试,我家学过草药的,我爹是苏州河旁的郎中……我能救他……”

帐帘掀开时,她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,可捏着银簪子的力道却稳得惊人。油灯昏黄的光落在他流血的伤口上,她屏住呼吸,用簪尖一点点挑开皮肉,倒钩勾着筋肉的刺痛让他闷哼出声,血溅在她脸上,混着泪水往下淌,在下巴尖凝成珠,滴落在他甲胄上,像开了朵凄厉的红梅。那夜她守在他帐里,用江南带来的草药捣成泥,敷在他伤口上,药香里混着她身上淡淡的脂粉气,竟让他忘了疼。他那会儿就想,这姑娘的手,原是用来绣花的,不是用来剜肉的——她指尖的温度,比药泥更能暖透骨头缝里的寒。

那之后,她就成了他帐里的人。不是什么名分,只是他默许她在帐外搭个小窝棚,支起块破木板当案。白日里,她给伤员缝补撕裂的战袍,针脚比军里的伙夫娘还密,连最挑剔的老兵都夸她“比家里婆娘的手艺还好”;夜里给值哨的兵卒烧姜汤,总记得多搁些红糖,说“甜的能暖身子”;他伏案看地图时,她会端来碗热粥,碗沿烫得她指尖发红,却总在粥底埋块蜜饯,是她从自己少得可怜的口粮里省出来的,有时是梅子,有时是枣泥,都是江南的味道。

军中有人嚼舌根,说将军竟跟个军妓纠缠不清,他只当没听见。他见过她夜里偷偷在窝棚后烧纸,火光映着她清瘦的侧脸,睫毛上挂着霜,嘴里念念有词,是江南的软语,想来是在给苏州河旁的爹娘祈福。那一刻的她,哪像个风尘女子,倒像谁家没出阁的姑娘,在惦记着家里的枇杷该熟了,惦记着河边的柳树该发芽了,惦记着雨后青石板上的青苔,是不是还像她走时那样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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