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抱着她往城外冲,断矛不知何时从掌心脱了手,铁制的矛尖在雪地上拖出长长的划痕,很快又被新落的雪覆盖,像从未存在过。西羌人的铁骑在身后嘶吼,马蹄踏碎冻土的声响如擂鼓,震得他胸腔发闷。他什么也顾不上了,只知道怀里的人不能再受一点伤——她后背的断箭还露着半截,箭杆上的倒钩怕是早已勾住了骨头,每跑一步,都能感觉到她身体里传来细微的震颤,像风中残烛最后的摇曳。
阿鸾的头歪在他颈窝,呼吸早已微弱得像游丝,可那点残存的热气落在他皮肤的褶皱里,竟烫得他心头发紧。他想起去年冬夜,她也是这样靠着他,在帅帐的火盆边给他缝补箭袋,棉线穿过粗布的“嗤嗤”声里,她忽然抬头笑,睫毛上沾着点炭灰:“将军,您看这针脚,像不像苏州河上的波纹?”那时她的呼吸温热,带着红糖姜汤的甜气,哪像现在这样,凉得像块冰,连发丝扫过他脖颈,都带着雪粒的寒。
“抓紧了。”他低声说,声音被风撕得发裂。其实不必说的,她的手还死死攥着他的衣襟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,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甲胄下的皮肉里。那处的布帛早已被血浸透,又冻成了硬壳,她的手指就扣在那层冰壳上,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不肯松。他忽然觉得,这或许是她最后的力气了——她怕一松手,就真的被丢在这雁门关的风雪里,再也回不去苏州河,再也见不到河边的柳。
西羌人的箭雨追着他们的影子而来。羽箭穿透空气的锐响在耳边炸开,一支擦过他的耳际,带起的风割得脸颊生疼;另一支射在他的肩甲上,“当”的一声脆响,震得他手臂发麻。他浑然不觉,只把阿鸾往怀里又紧了紧,用自己的后背硬生生挡着那些飞蝗般的箭。甲胄被射中的钝响此起彼伏,像有人在用重锤敲打他的骨头,可他感觉不到疼,所有的知觉都集中在怀中人的体温上——那点温度正一点点往下掉,从心口滑到腰腹,再渗进裤脚,最后落在雪地上,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渍,很快又冻成暗红的冰。
他知道,她要走了。
这念头刚冒出来,就像有把淬了冰的刀捅进了喉咙,呛得他几乎喘不上气。她要回苏州河了,回到那个有枇杷树、青石板、还有她爹娘坟头兰草的地方。那里没有风雪,没有厮杀,没有带倒钩的箭,只有暖烘烘的太阳,晒得人骨头缝都发酥。可她不带他,就像当年他没能拦住她被掠走的马车,如今也留不住她往黄泉路上赶的脚步。他就要被丢在这雁门关了,被丢在这漫天风雪里,守着一座空城,一堆尸骨,和一个永远圆不了的江南梦。
最后一支箭穿透他胸膛时,他正跌跌撞撞跑到护城河边。箭簇带着呼啸的风,从左肋穿进,右肋穿出,带出的血柱喷在雪地上,溅起半尺高的红珠,又瞬间冻成冰粒,噼里啪啦落在阿鸾的发间。他踉跄了几步,膝盖重重磕在冻土上,发出“咚”的闷响,怀里的人却没动,连一丝颤抖都没有了。
他缓缓低下头,借着灰蒙蒙的天光看向怀中人。阿鸾的眼睛闭着,睫毛上结着层薄霜,像落了片碎雪;嘴角还凝着点暗红的血沫,被风吹成了硬壳,像朵枯槁的花。她是真的走了,连最后一点挣扎都没留给他,就这么安安静静地,在他怀里去了那个没有寒冷的地方。
护城河边的冰面冻得极厚,像面蒙尘的铜镜,映出他满身的血污,也映出他怀里早已没了气息的她。冰面上还结着些细碎的冰花,纹路繁复,像阿鸾绣了一半的缠枝莲,只是没了那点鲜活的粉,只剩一片惨白。他用尽全力把她放在雪地上,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她的梦,然后抬手去解自己的铠甲。
甲胄的系带早已被血冻住,他解了半天也解不开,急得用牙去咬。冰冷的铁环硌着牙龈,血腥味混着铁锈味在舌尖蔓延,他却浑然不觉,只知道这铠甲能挡风——去年阿鸾冻得发抖时,他就是把这件棉甲裹在她身上的,那时她还笑,说“将军的甲胄里有太阳的味道”。现在他要把这“太阳”给她,让她路上别冻着,让她能暖暖和和地走回苏州河。
终于解开了。他把沉重的铠甲铺在雪地上,小心翼翼地将阿鸾裹进去,领口、袖口都掖得严严实实,只露出她那张清瘦的脸。然后他摸向自己的怀里,指尖抖得厉害,半天才掏出个用锦囊裹着的东西——是那块羊脂玉佩,他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,说“能保平安”。玉佩被他贴身藏了十几年,早已浸了他的体温,此刻却凉得像冰,许是知道要离开他了。
“拿着。”他把玉佩塞进她的手心,然后轻轻合上她的手指。她的手已经僵了,关节硬得掰不动,他就一点点地揉,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去焐,直到她的手指缓缓蜷起,将那枚玉佩牢牢攥在掌心。他看着那抹莹白被她的手指裹住,忽然松了口气——有这玉佩陪着,黄泉路上的孤魂野鬼该不敢欺负她了吧?就像当年在帅帐外,她拿着银簪子护着他那样,现在换这玉佩护着她。
他想,她该能找到回苏州河的路了。河边的青石板该还带着潮气,雨后的青苔滑溜溜的,像她走时那样;她爹娘坟头的兰草该又开了,紫色的花瓣沾着露水,像她绣在帕子上的线;还有那棵枇杷树,春天该抽新芽了,夏天该结果了,黄澄澄的果子挂在枝头,甜得能漱出蜜来——这些她总念叨的东西,她都该能看见了。
“我陪你。”他对着她渐渐失去温度的脸说,声音轻得像叹息。说完这句话,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,正好压在裹着阿鸾的铠甲上。他的体重将铠甲压得陷进雪地里,像一座沉默的山,把所有的风雪都挡在了外面。他能感觉到她的头发蹭着他的脸颊,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草药味,和他自己的血腥味混在一起,竟有种奇异的安稳。
他没说出口的是,黄泉路上太黑了,他怕她一个人怯生生的,走不惯那样的路。她胆子那么小,当年在帅帐外跪雪地时,腿抖得像筛糠;给她挑冻疮时,针尖还没碰到皮肤,她就吓得闭紧了眼。这样的她,怎么能一个人走那么长的路?他得跟着,哪怕做个鬼,也要在她身后护着,替她挡挡路上的阴风,就像她刚才扑过来撞开他那样。
后来打扫战场的老兵说,那对男女死得极紧。赵将军的手还攥着阿鸾姑娘的衣角,指节都发白了,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,生怕一松手,她就会被这雁门关的狂风卷走,卷到他再也找不到的地方。而阿鸾姑娘的手里,死死攥着那块羊脂玉佩,将军胸口的血顺着铠甲的缝隙渗出来,漫过雪地,又顺着她的指缝往上爬,沿着玉佩的纹路一点点晕开,在莹白的玉面上洇出朵妖冶的花,红得像她初来时裙角绣着的缠枝莲,只是没了那点娇怯,多了些惊心动魄的烈。
有个新来的兵卒不懂事,想把他们分开葬。“将军是朝廷命官,怎么能跟个没名没分的女子埋在一起?”他说着就去掰赵承翊的手,可那手指紧扣着阿鸾的衣角,像长在了一起,任他怎么掰都纹丝不动,反而越攥越紧,仿佛在无声地抗议。旁边的老兵叹了口气,往那紧扣的手上盖了层雪:“别掰了,他们是要在一块儿的。生前没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一起,死后这点念想,就别拦着了。”
最后只能挖了个大坑。坑挖得很深,能避开开春的融雪,也能挡住野狗的刨掘。几个老兵合力将他们抬进去,赵承翊依旧压在阿鸾身上,那只攥着衣角的手始终没松,阿鸾手里的玉佩在雪光下泛着暗红的光。他们连同那身染血的铠甲、半截断矛、还有阿鸾怀里那方绣了半朵残荷的帕子,一起被埋进了雁门关外的雪地里。
没人给他们立碑。有人说将军身份尊贵,不该与“俘女”同穴留名;也有人说,或许他们本就不想被人记得,只想在这雪底下安安静静地待着,听着彼此的心跳,等着有朝一日,魂魄能顺着融雪的水,一起流回苏州河去。
只有呼啸的风记得。风掠过雪原时,总带着点呜咽,像谁在低声唤着“阿鸾”;风穿过城楼时,又带着点沉郁,像谁在回应“我在”。年复一年,雪落了又融,融了又落,把那片土地压得越来越实,也把那两个名字埋得越来越深,深到只有风经过时,才肯悄悄吐露——他是赵承翊,她叫阿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