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承零的视线一寸寸扫过季斩零束发的玉簪,那抹羊脂白在漫天风雪里泛着温润的光,像极了苏州那场杏花雨里的月色。
他记得那是在观前街最大的玉器行,掌柜的捧出这支梅花簪时,阳光正透过雕花木窗落在玉簪上,梅蕊的纹路里仿佛都淌着金辉。季初秋趴在柜台前,手指戳着价签小声嘟囔:“一支破簪子要花掉我们半个月的盘缠,李承零你疯了?”那时他们刚在虎丘赢了恶霸的赌局,怀里揣着的银子还带着汗味,本是打算去买两坛上好的女儿红,再添置些过冬的棉衣。
可当晚在客栈,他借着月光看见季初秋坐在床沿,小心翼翼地把玉簪插在发间,对着铜镜左看右看。烛火映在少年眼底,比镜中的玉簪还要亮。“好看吗?”季初秋转头问他,耳尖红得像要滴血。他走过去,指尖拂过冰凉的玉簪,轻声说:“这簪子配得上我们阿秋的容貌。”话音未落,就被少年红着脸推了一把,可那支簪子,从此再没从季初秋的发间摘下来过,哪怕是在最狼狈的逃亡路上,被树枝勾住了发丝,也总要先护着玉簪完好。
如今玉簪还在,只是簪下的人,眼底再没了当年的光。
他的目光又滑到季斩零身上的红衣,那正红在风雪里猎猎作响,像极了初见时,少年偷喝他藏在马鞍后的烧刀子,两颊泛起的酡红。那日也是大雪,他们躲在破庙里烤火,他从怀里摸出个酒葫芦,刚抿了两口,就被季初秋抢了过去。少年仰头灌了一大口,顿时呛得咳嗽不止,眼泪都咳了出来,却还咂着嘴说:“李承零,这酒好辣,但是喝了身子暖。”
他笑着把人搂进怀里,用自己的外袍裹住那还在发抖的身子,下巴抵着他的发顶说:“以后冷了,我就给你暖。”那时季初秋的头发上还沾着药草香,是药王谷特有的“醒神草”,混着雪后的寒气,成了他许多年后午夜梦回,最清晰的味道。
此刻那袭红衣上溅着的血,红得比衣料本身更刺目,像泼洒在雪地里的朱砂,将所有温暖的回忆都染得斑驳。
李承零的眼神里翻涌着太多太多的情绪,像被狂风搅动的深潭。
有眷恋,像窖藏了二十年的烧刀子,在肺腑间灼烧,醇厚得让人心头发醉。那是对杏花微雨里的岳阳楼、对断魂崖上的星空、对长安屋顶的月光的眷恋,更是对那个曾追在他身后,喊着“李承零等等我”的红衣少年的眷恋。
有兴奋,像久别重逢的火焰,在濒临熄灭的余烬里骤然燃起,热烈得想将眼前人融化。哪怕此刻胸口插着对方的刀,肩膀断了一臂,他也觉得这三年的煎熬都值了——至少,他又见到了他的阿秋,哪怕是以这样惨烈的方式。
有柔情,像初春化雪的溪水,漫过龟裂的土地,温柔得能抚平所有褶皱。那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,是无数个日夜为他包扎伤口、为他熬制汤药、为他在寒夜里暖手炉时,沉淀下来的本能。无论他叫李承零还是李将军,无论对方是季初秋还是季斩零,这份柔情,从未变过。
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、碎裂的不舍,像风中摇曳的烛火,明明灭灭,随时都会熄灭。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,可他还没看够这张脸,还没来得及说那些藏了三年的话,还没告诉少年,他接那道圣旨时,袖袋里正揣着一支一模一样的梅花簪,本想在他生辰时给他换上。
失血让他原本带着健康红晕的脸颊变得惨白,嘴唇干裂得像久旱的土地,轻轻一碰仿佛就会碎成粉末。可他依旧微笑着,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:“阿秋……果然……还是如同……初见……”
话没说完,一股滚烫的血猛地涌上喉咙,带着铁锈般的腥气。他剧烈地咳嗽起来,身体蜷缩成一团,咳出的血沫溅在雪地上,像一朵朵被揉碎的红梅,脆弱得不堪一击。剩下的话,便被淹没在血沫里,再也说不出来了。那些没说出口的,是“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你”,是“那些乱党我一个都没杀”,是“阿秋,我好想你”。
季斩零猛地别过脸,避开了他的目光。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,像寒风里的枯叶,握着刀柄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,青筋暴起,仿佛要将那冰冷的刀柄捏碎。指缝间的血顺着刀柄滴落在雪地上,与李承零的血混在一起,晕开一片深紫,再也分不清彼此。
“你不配叫我阿秋。”他的声音冷得像冰,像淬了毒的刀子,每一个字都带着凛冽的寒气,“李承零,从你决定为朝廷做事那天起,我们就已经是死敌。你是高高在上的朝廷命官,我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江湖贼子。还有,”他顿了顿,喉头滚动了一下,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,带着无尽的恨意,又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,“我现在叫季斩零,斩断的斩,零丁的零。”
斩断过去,零丁一人。他在心里重复着这八个字,像在给自己念紧箍咒。
话音落,他猛地抽出长刀。
“噗——”
鲜血如同被捅破的泉眼,瞬间喷涌而出,带着温热的气息溅在李承零身前的雪地上,也溅了季斩零一身。那红色在他的红衣上蔓延,像极了雪地里盛开的曼珠沙华,一边是绝望的死亡,一边是凄美的决绝,看得人心脏抽痛。
紧接着,季斩零扬手一掌拍在李承零的胸口。
掌风凌厉如刀,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响,卷起漫天雪粉。可只有他自己知道,这看似凶狠的一掌,实则只用了三成力,掌缘擦着李承零的心脉掠过,巧妙地避开了所有要害,只用巧劲将他推开。他怕再看下去,自己会忍不住把那支玉簪从发间拔下来,会忍不住问一句“你当年为什么要接圣旨”,会忍不住承认,他从未真正想过要杀他。
黑衣身影在空中划过一道沉重而绝望的弧线,玄色的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,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,再没了牵引的方向。“轰——”的一声巨响,他重重地砸在雪地里,激起漫天雪粉,在雪地上砸出一个深深的坑,玄色衣袍与白雪形成刺目的对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