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雪卷着碎冰掠过谷口时,季斩零的红衣已冻成硬挺的壳。他望着李承零坠下去的雪坑,喉间涌上腥甜——方才那一掌拍出去的力道,看似凌厉,实则大半都卸在了掌风里,落在李承零胸口时,不过是借着巧劲将人推开。可即便如此,那玄黑身影坠地的闷响,还是像重锤般砸在他心上,震得五脏六腑都在发麻。
“斩零……斩断过去……”他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,声音被风撕得像破布。三年来,他靠着这两个字活下来,靠着对“李承零”这个名字的恨意练刀,可此刻站在这片白茫茫的雪地里,那些被仇恨冻结的过往,却像雪下的血珠般一点点洇开。他想起初见时李承零染血的白衣,想起断魂崖上共饮的烧刀子,想起长安屋顶那轮被两人赌咒时指过的月亮——“一生一世一双人,江湖路远,生死相随”。
原来有些誓言,不是说断就能断的。
远处的雪坑已被新雪填了大半,李承零那身玄衣只剩一角露在外面,像极了多年前那个大雪天,他在死人堆里扒出的那抹白。季斩零的目光忽然被坑边的两道银光勾住——是“流风”与“沉云”,李承零的双剑。
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,积雪没到膝盖,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。蹲下身时,指尖触到“沉云”剑脊的瞬间,他猛地一颤。剑身上那道月牙形的缺口还在,是当年断魂崖为护他挡巨石时崩的。那时李承零举着剑笑,眉眼在月光下亮得惊人:“以后就叫它‘断云’,配你的‘断愁’正好。”他当时还红着脸骂对方乱改名字,此刻指尖抚过那缺口,才觉出那道痕迹里藏着的温柔,竟比剑刃还要锋利,一下下割着他的心脏。
季斩零握住“沉云”的剑柄,剑身沉重得像灌了铅。乌黑的剑刃上,李承零的血正顺着纹路往下淌,滴在雪地里晕开细小的红梅,像极了药王谷春天漫山遍野的“血芯梅”。他转过身,望着那被白雪半掩的玄色衣角,忽然笑了,眼泪却顺着脸颊滚落,在下巴处凝成冰珠。
“你以为这样就结束了?”他对着雪坑轻声说,声音里裹着雪粒,“李承零,你总爱自己扛事,可你忘了……我们说过生死相随的。”
他抬手将“沉云”举到颈侧,剑刃冰凉的触感刺得皮肤发麻,却奇异地让他静了下来。他想起药王谷那本被翻烂的《回生诀》,其中一页写着“心脉俱碎者,唯以同源真气续命,然施术者需以自身精血为引,同生共死”。方才刀入李承零胸膛时,他悄悄渡过去的那缕真气,本就是早就备好的同死契。
“你护了我这么多年,这次换我了。”季斩零的喉结滚了滚,指节在剑柄上攥得发白,“总要有人死的……一命换一命,很公平。”
乌黑的剑刃在雪光下泛着冷芒,与他颈间的雪白形成刺目的对比。他没有丝毫犹豫,手腕轻旋——没有预想中的剧痛,只有一阵温热的麻,像当年第一次给李承零包扎伤口时,对方忍着痛对他笑的模样。
“阿零……等等我……”
他喃喃着倒下,视线里漫天飞雪忽然变成了杏花。有个白衣少年站在岳阳楼的雕花木窗前,玄色剑穗上的玉珠轻晃,正朝他伸手:“阿秋,过来。”
鲜血从颈间涌出,染红了红衣领口,也染红了飘落的雪花。那些红色的雪落在脸上,带着熟悉的温热,像李承零总爱揣在怀里的暖手炉。他倒在雪地里,离那雪坑不过数尺,手指在雪地里艰难地蜷缩,想再靠近一些。
意识模糊间,有人握住了他的手。那只手只剩右手,指节冰凉,却握得那样紧,仿佛要将他的骨头捏碎在掌心里。季斩零努力睁着眼,看见李承零从雪坑里爬了出来,半边脸沾着血污,断了的左肩狰狞可怖,可那双眼睛里的光,却和许多年前山洞里的火光一样亮。
“傻子……谁让你……”李承零的声音气若游丝,嘴角却扬着笑,血沫顺着唇角往下淌,“说了……要我护你……”
季斩零也笑了,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回握他的手。两双手在雪地里交握,十指相扣,仿佛从一开始就该如此。他能感觉到李承零掌心的温度顺着指尖传来,混着药王谷特有的草木香——是他当年偷偷塞进对方袖袋的“暖身散”味道,这么多年,竟一点都没变。
“一起……看雪……”他轻轻说,眼皮越来越沉。最后望出去的那一眼,漫天风雪里,仿佛有两抹身影在比剑。白衣的流云双剑,红衣的双刀如火,笑声落满了整座山谷。
风雪依旧,将两具依偎的身影渐渐掩埋。红衣与黑衣在白雪中交叠,像一幅被时光封藏的画,只有雪落的簌簌声,在谷里绕了一圈又一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