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君登基后的第一件事，就是处理庄公的旧臣。阍人被赶出了宫，有人说看见他背着那只豁口陶碗往乡下走，左腿蜷曲的样子在土路上拖出条歪歪扭扭的痕迹；当年诬告夷射姑的内侍被杖责五十，发配去守先王陵墓，据说在墓道里疯了，总喊着"火来了"；还有几个曾迎合庄公苛政的大夫，或被罢官，或被流放，朝堂上一时间换了大半面孔。
夷射姑的家人被允许收尸。他的儿子夷射赤捧着父亲焦黑的骸骨，在祖庙前跪了三天三夜，直到新君下令恢复夷射氏的爵位，才磕头谢恩离去。有人说他把父亲的玉觿重新打磨光亮，日夜佩戴在身上，玉觿的棱角被摩挲得圆润光滑，像块温润的暖玉。
那年冬天来得早。新君公子琐在廷院设宴，招待鲁国使者。酒过三巡，使者指着廷院东南角笑道："听说贵国先王曾在此处......"
话没说完就被公子琐打断。他亲手为使者斟满酒，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："都是陈年旧事了。"他示意内侍，"把那里的地砖都换了新的，再种上些兰草，来年定是满院清香。"
使者看着他平静的侧脸，忽然想起季孙意如说的话："邾国这潭水，比看起来深多了。"
西角门的残雪还没化尽时，有人看见个佝偻的身影在宫墙外徘徊。阍人老得快走不动了，独眼里蒙着层白翳，却还是每天来这里站一会儿，像座风化的石像。
这天傍晚，他正准备离开，忽然看见个少年捧着只陶碗走来。是夷射赤的儿子，刚满十岁，眉眼间像极了年轻时的夷射姑。
"老爷爷，给你。"少年把碗递过来，里面是热腾腾的羊肉羹，油星子在暮色里闪着微光。
阍人接过碗，独眼里滚下两行浊泪。他想起多年前那个冬夜，自己也是这样举着陶碗，却被一脚踹翻在地。羊肉羹的热气模糊了视线，他仿佛看见夷射姑年轻的笑脸，看见庄公发怒的样子，看见自己独眼里曾经的疯狂。
"谢谢......"他的声音像漏风的风箱，却异常清晰。
少年没说话，只是笑着摆摆手跑开了。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，和阍人的影子在雪地上交叠在一起，慢慢被暮色吞没。
来年春天，廷院的兰草开得正好。公子琐站在门台上眺望，看见新铺的青石板干净整洁，看见内侍们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每一处角落，忽然想起先王的忌讳。他转身对身后的寺人说："把西角门的阍人找回来吧，给他个扫洒的差事。"
寺人有些迟疑："可是君王，那老东西......"
"他守了一辈子宫门，"公子琐望着远处的炊烟，"总该让他看些干净东西。"
阍人回来那天，穿了身新做的粗布衣裳，瞎眼的那边脸晒得黝黑。他扫地时动作很慢，却把每块砖缝都扫得干干净净，阳光落在他佝偻的背上，像铺了层温暖的金纱。
有次公子琐经过，看见他正对着兰草出神。"喜欢这些花？"
阍人慌忙跪倒，独眼里却亮着光："回君王，干净的东西，都好看。"
公子琐看着他，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："这世上最脏的，从来不是泥水。"他笑了笑，转身走向朝堂。廊下的风送来兰草的清香，混着远处市井的喧嚣，在春日的阳光里酿成一片温和的暖意。
阍人继续挥动扫帚，木柄在他掌心磨出的厚茧上轻轻震颤。他看见砖缝里钻出株新绿的草芽，小心地用扫帚柄把它周围的尘土扫开，像是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。独眼里映着草芽的影子，那抹鲜亮的绿，比当年庄公案上的青铜酒樽更耀眼，比夷射姑腰间的玉觿更温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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