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姝指尖缓缓划过青瓷茶盏上的冰裂纹,目光不经意间落在宝钗身上——连日来这姑娘总守在屏山阁,要么静看书卷,要么伏案描花,言行举止礼数周全,从不出半分差错,倒显得过分沉静了些。
"这些时日倒是怠慢了你。"她接过宝钗亲手奉上的雨前龙井,茶汤澄澈,浮在水面的茶叶缓缓舒展,清香四溢。"你在这儿住得还习惯?"
宝钗垂眸敛衽,蜜合色裙摆轻轻扫过地面的波斯毯,动作优雅得体:"郡主说笑了,屏山阁清幽雅致,衣食住行无一不妥,郡主待我已是极好。倒是宝钗身无长物,帮不上郡主分毫,心中反倒不安。"她眼角的余光瞥见秦姝案上堆叠的各色帖子,最上面那张烫金请帖赫然印着"裕王府"三字,便知郡主近来确实繁忙,应酬不断。
秦姝随手将那封请帖推到一旁,语气淡然:"我已出孝,秦府三房的事也消停了些。今日打算去林宅看看三婶她们,"她抬眸看向宝钗,眼中带着几分笑意,"叫上九姐姐同去,你也一道吧?路上正好说说话,就当散心了。"
宝钗心中微动,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羊脂玉镯——这是她第一次被郡主主动邀约,显然是将她视作了可亲近之人,这份认可让她暗自欣喜。她屈膝福身时,鬓边新簪的茉莉花瓣轻轻晃动,香气萦绕:"能随郡主前往,是宝钗的福气。"
窗外的海棠花被风卷落几片,恰好落在窗台上的描金香炉旁,添了几分雅致。秦姝望着案上那叠尚未回复的帖子,忽然觉得,带着两个清净人出门走走,倒比应付那些虚与委蛇的宴席自在多了。
——
林宅外,马车轱辘声戛然而止。玉露上前掀帘的瞬间,秦姝已瞥见林宅门首那抹青灰色的身影,心中了然。她拢了拢肩头的月白披帛,踩着马凳下车时,唇角噙着一丝淡笑——果然是大房的秦琰来了。
“走吧,进去看看。”秦姝率先迈步,裙摆扫过门前的青石板台阶,留下一道浅淡的影子。
“十妹妹可别拿大哥打趣。”秦琰转身迎了上来,他身着青布直裰,袖口还沾着些许尘土,显然是赶了早路,风尘仆仆。他目光掠过秦莞与宝钗,对身着藕荷色衣裙的秦莞拱手道:“九妹妹身子看着好了许多,气色比上次见时强多了。”
秦莞垂眸敛衽,声音轻柔:“劳大哥挂心,已无大碍。”
“这位是薛家娘子薛宝钗。”秦姝侧身介绍,宝钗忙屈膝行礼,声音温婉:“见过秦公子。”
正说着,门内传来环佩叮当的声响,林氏扶着丫鬟的手走了出来,鬓边的珠花随着含笑的动作轻轻晃动,满脸堆笑:“外头风大,快进屋说话,别冻着了。”她眼角的细纹里都藏着笑意,目光却在三个年轻女子身上转了个圈,似在打量。
进了正厅,丫鬟们奉上热茶。秦琰接过茶盏,对秦姝道:“我奉父亲之令,前来接三婶和弟弟妹妹们入京。临行前备了些云锦料子,不知合不合妹妹们的心意。”秦姝尚未接话,林氏已笑着打岔:“都是上好的云锦,颜色款式都是时下最时兴的,保管衬得姑娘们越发水灵。”
秦莞捧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,心中五味杂陈;宝钗则安静地坐在下首,眼观鼻、鼻观心,默不作声——这林宅里的氛围,倒比安阳侯府的花宴更让人猜不透,处处透着微妙的试探。
……
秦琰将父亲的手谕放在八仙桌上,宣纸上“接三房入京”五个字力透纸背,字迹沉稳。林氏刚听完来意,眼圈便红了,攥着秦琰的袖口哽咽道:“大哥儿啊,三房遭了那场祸事,家破人亡,你妹妹们……往后可就全靠你们大房照拂了。”
“三婶宽心,父亲已在京中备好一切,妹妹们到了京城,自会安稳度日。”秦琰温言安慰,目光却扫过垂首不语的秦琛,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。
林氏的泪却收不住,指尖反复摩挲着一旁为秦湘准备的嫁衣料子,语气凄然:“湘儿的亲事……原本都快定了,经此一事,怕是要黄了。”
“父亲说了,此次入京,所有人都必须去,一个都不能少。”秦琰加重了语气,态度坚决。林氏这才破涕为笑,拉过秦湘的手拍了拍,指腹下却察觉到女儿的指尖冰凉发颤,显然是心中不安。
“大哥,我……”秦琛忽然起身作揖,他身着青布长衫,褶皱里藏着掩不住的疲惫,“内子刚生产不久,身子虚弱,此次入京,我便不去了,留下来照顾她们母女。”
“胡闹!”林氏猛地拍响桌子,桌上的茶盏被震得叮当作响,语气严厉,“你是三房嫡子,湘儿和霜儿的兄长,怎能留下?三房的顶梁柱要是不在,到了京城如何立足?”
秦琛喉结滚动,声音发哑:“我答应过心兰,会好好陪着她和孩子……”
“妇孺之见懂什么!”林氏瞪圆了眼睛,鬓边的珠花摇摇欲坠,“她是秦家的媳妇,自然要以家族为重!等过些日子,她自会明白的!三房就你一个男丁,你不去,像什么话!”
秦湘也急了,上前拽着秦琛的衣袖,语气急切:“三哥!你是三房的顶梁柱啊!你要是不去,我和六妹在京城可怎么办?”
秦隶缩在角落,低头捻着茶盖,一言不发;秦霜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,大气不敢出。满室的争执声里,秦琰端着茶杯的手渐渐收紧,茶沫在杯中翻涌,神色愈发沉凝。
秦姝眉峰微蹙,终究还是没作声——这是三房的家事,她不便插手。宝钗低头绞着手中的帕子,暗忖这位三公子既要顾着妻子孩子,又要顾及家族责任,倒像只被丝线缠住的蝴蝶,左右为难。秦莞望着窗外飘落的梧桐叶,想起姚心兰那双总是含着愁绪的眼睛,嘴唇动了动,终究还是抿紧了,没说什么。
“十妹妹,九妹妹是打算随你走,还是……”秦琰忽然转向秦姝,打断了三房的拉扯。
秦莞抬眼望过去,秦姝已先开口:“我接下来要回趟金陵备些物件,耽搁些时日。九姐姐若急着回京,随大哥走更快,也更稳妥。”
“我随大哥走吧。”秦莞轻声应道,眼中带着几分向往,“许久没回京城了,倒想看看如今变了模样没有。”
秦琰朗声笑了起来,语气爽朗:“十妹妹放心,大哥就算把自己丢了,也不会把九妹妹丢了。”秦姝被他逗得用袖角掩唇轻笑,秦莞也跟着弯了弯眼,廊下的风似乎都变得柔和了些。
眼看日头渐渐偏西,三房的争执仍没个结果。秦琰终于冷下脸,将茶盏重重顿在桌上,声音沉冷:“两日后启程,过时不候!”
话音未落,他已起身告辞。秦姝与秦莞、宝钗跟在后面,走出老远,还能听见林氏尖利的斥责声,混着秦琛压抑的叹息,在暮色里缠成一团乱麻。秦琰回头望了眼林宅紧闭的朱门,对秦姝无奈道:“这三房的事,倒比边关的战事还棘手。”秦姝只淡淡一笑,没有接话。马车轱辘声渐远,将身后的喧嚣彻底抛在了暮色之中。
——
次日晨光漫过青石长街,薄雾尚未散尽,秦府的马车已在林宅外排成一列,整装待发。姚心兰抱着襁褓中的婴儿,面色苍白地被秦琛扶上马车,鬓边仅簪着一朵素净的绒花——不知林氏用了什么说辞,终究是让她松了口,同意秦琛一同入京。
秦姝立在阶前,看着秦莞登上最前面那辆马车,忽然扬声道:“到了京城,先住大伯府里,凡事莫要冲动,等我到了再说。”
车帘后的秦莞探出头,素色裙摆扫过车辕,声音清亮:“知道了,郡主放心,我会小心的。”
秦湘最后一个上车,银红裙角不经意间扫过秦姝的裙裾,却没敢再像从前那般放刁,只匆匆行了个礼,便缩进了车里。林氏扒着车窗,不住地向秦姝挥手,鬓边的珠花在晨光中闪闪烁烁,满是不舍。
马车轱辘声渐远,扬起的尘土迷了眼。秦姝望着车队渐渐消失在巷口,玉露递上的帕子还带着淡淡的熏香,她却没有接。
“郡主,咱们也该启程去金陵了。”玉露轻声提醒。
“嗯。”秦姝转身时,指尖冰凉——沈莞以秦莞的身份入京,就像往平静的湖面投了一颗石子。那些藏在暗处、与沈毅旧案相关的势力,怕是要按捺不住,要有所动作了。京城的风,要起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