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小满是被闹钟叫醒的。凌晨四点的窄巷还浸在墨色里,她摸黑穿好衣服,拉开窗帘时,看见对面周明宇家的窗户已经亮了盏小灯,暖黄的光透过窗纸渗出来,在青石板上投下块模糊的光斑。
“醒了?”林建军的声音从门外传来,带着刚睡醒的沙哑。他已经换好了衣服,手里拿着两件薄外套,“海边风大,穿上。”
林小满接过外套时,指尖碰到布料上的褶皱——是昨晚特意熨过的。她把外套搭在臂弯,看见父亲正往塑料袋里装东西:四个白馒头,两盒牛奶,还有个保温杯,里面是刚泡好的姜茶,盖子没拧紧,冒出淡淡的热气。
“陈阿婆和明宇外婆呢?”她往门口走,帆布鞋踩在地板上没出声。
“刚在巷口见过,陈阿婆提着竹篮,里面像是放了相机。”林建军把塑料袋递给她,“明宇说码头的老榕树下能看到日出,我们直接去那儿等。”
推开杂货店的门,潮润的风立刻裹了过来。青石板路上还留着夜露,踩上去有点滑,林小满攥紧手里的塑料袋,听见远处传来隐约的海浪声,像谁在耳边轻哼。
走到巷口时,看见周明宇正站在老槐树下等。他穿了件深蓝色外套,手里拿着个相机,黑色的机身在夜色里泛着微光。看见他们时,他往旁边退了半步,露出身后的两个老人——陈阿婆和他外婆正挨在一起说话,手里都攥着小凳子,竹凳腿在石板上蹭出细碎的响。
“阿婆们早。”林小满把外套递过去,“我爸说海边冷。”
周明宇外婆接过外套时,指尖碰到她的手,带着点凉:“小满有心了。你看这星星,今天肯定是好天气。”
林小满抬头,看见墨蓝色的天上缀着碎钻似的星子,最亮的那颗正悬在码头的方向。陈阿婆打开竹篮,从里面拿出个用布包着的东西,解开时露出台旧相机,银灰色的机身有点掉漆,镜头却擦得很亮。
“这是我男人以前用的。”她用指腹蹭了蹭相机外壳,“他总说要拍张码头的日出,一直没来得及。”
周明宇赶紧把自己的相机递过去:“阿婆,用我的吧,能拍得清楚些。”
“不用不用。”陈阿婆把旧相机抱在怀里,像捧着什么宝贝,“我就想试试他的相机,说不定能拍出当年的样子。”
往码头走的路变得开阔起来。路灯在身后次第熄灭,墨色的天慢慢透出点青灰,远处的海平面开始泛白,像宣纸上晕开的淡墨。周明宇走在最前面,手里拿着手机照明,光柱在青石板上晃,照亮了路边丛生的马兰草,叶子上的露珠闪着光。
“还有多久?”林小满追上他时,听见自己的呼吸有点急。
“转过前面那个弯就到了。”周明宇把手机往她那边偏了偏,光柱扫过前方的路,“我昨天下午来踩过点,老榕树就在转弯处。”
话音刚落,就看见黑黢黢的树影出现在前方。老榕树的枝桠向两边伸展开,像只张开翅膀的大鸟,树下的大青石还浸在阴影里,隐约能看见上面的刻痕。周明宇外婆刚走到树底下,就停住脚步,伸手去摸树干上的纹路。
“没变,还是这样。”她的指尖在粗糙的树皮上慢慢划,“当年他总靠在这棵树下抽烟,说树影能遮住太阳。”
陈阿婆把小凳子放在青石边,扶着她坐下,自己则在旁边摆好凳子。林建军从塑料袋里拿出馒头,用手焐着:“先垫垫,等日出看完再吃早饭。”
周明宇打开相机,对着海平面调试镜头。林小满凑过去看,屏幕上的海还是暗蓝色,远处有艘渔船的轮廓,像片浮在水面的叶子。她忽然发现相机挂绳是根红绳,上面系着个小小的贝壳——是昨天在码头捡的那种。
“这是……”
“给你做的。”周明宇的耳朵在夜色里有点红,“昨天回去穿的绳,挂相机不容易滑手。”
林小满刚想说谢谢,就听见陈阿婆轻喊了一声。抬头时看见海平面的尽头泛起道金边,像谁用金粉画了条线,墨蓝的海水开始慢慢褪成深紫,再往岸边漫时,又染成了淡红。
“来了。”周明宇外婆往前凑了凑,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。她怀里还抱着那块“望潮号”的旧船板,木纹在晨光里渐渐清晰,上面的“潮”字像活了过来。
金红色的太阳慢慢从海里探出来,先是个弧形的边,再往上涌时,变成半圆,最后“咚”地一下,整个跃出海面。刹那间,光就泼了过来,把海水染成碎金,把老榕树的叶子照得透亮,连青石板上的露珠都成了小小的太阳。
陈阿婆举着旧相机,手指在快门上顿了很久才按下去。“咔嚓”一声轻响,把晨光和海浪声都收进了镜头。周明宇的相机也在响,他围着老榕树转着圈拍,镜头里有太阳,有老人,有大青石上的刻痕,还有林小满——她正蹲在石边,用指尖描着浪花形状的刻痕,侧脸被阳光镀上了层金边。
“当年我们就约定,等‘望潮号’修好,就来这儿看日出。”周明宇外婆忽然说,声音轻得像晨雾,“他说要在太阳刚出来时,给我拍张照,背景就是他修的船。”
陈阿婆放下相机,银镯子在晨光里闪着光:“后来你去了城里,我总想着,等他回来,我们三个一起来。没想到……”
她没说下去,但大家都懂。海浪拍打着码头的木桩,哗哗地响,像在替她们把没说完的话续上。林建军从保温杯里倒出姜茶,递到两个老人手里,姜的辛辣混着热气漫开来,把眼角的潮意都烘暖了。
林小满喝着姜茶时,看见周明宇正对着太阳拍视频。他举着相机慢慢转动,把海面、老榕树、大青石都收进去,最后镜头落在她身上:“说点什么吧,以后看视频就能想起今天。”
她对着镜头笑了笑,阳光刚好落在睫毛上,有点晃眼:“今天是7月1日,离周明宇高考还有三十天。我们在鱼市街的码头看日出,太阳像个刚蒸好的蛋黄。”
周明宇外婆忽然接话:“我男人修的船,当年就停在那边。”她指着远处的木桩,“他说船身要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,这样出海才顺。”
陈阿婆跟着点头:“对,‘望潮号’第一次出海,就是他帮忙定的方向。那天也是这样的好太阳,船帆被照得像面金旗子。”
林小满掏出手机,把这些话都记在备忘录里。指尖划过屏幕时,看见父亲正站在老榕树下看海,背影被晨光拉得很长,后腰的旧伤大概又在疼,他的手不自觉地按在腰侧,却没像平时那样皱眉。
“爸,要不要坐会儿?”她走过去,把自己的凳子递过去。
林建军摇摇头,从口袋里掏出样东西——是张照片,被塑料膜封着,边角有点卷。照片上是年轻的母亲,站在码头的木桩边,怀里抱着个婴儿,应该是刚满月的林小满。背景里能看见艘木船,船身上隐约有“望潮号”的字样。
“这是你妈生你后,第一次带你来码头。”他的指尖在照片边缘摩挲,“那天也有日出,她总说,小满是迎着太阳来的孩子。”
林小满忽然想起冰箱抽屉里的船票——原来母亲去上海,不仅是看病,还带着刚满月的她,见过这艘“望潮号”。她把照片凑到阳光下看,发现母亲耳后也有颗痣,和陈阿婆、周明宇外婆的位置很像,只是颜色更浅些。
“我妈认识她们吗?”她轻声问。
“认识。”林建军的声音很柔,“你外婆和她们是老邻居,你妈小时候总跟着陈阿婆学补渔网。”
远处传来渔船靠岸的马达声。渔民们扛着渔网往岸上走,网眼里的银鱼在晨光里闪着光,像撒了把星星。周明宇跑过去帮着扶渔网,指尖碰到网眼时,动作很轻,像怕碰碎里面的光。
“这孩子像他外公。”周明宇外婆看着他的背影,眼里有笑,“他外公当年也总帮渔民扶渔网,说网要是绷坏了,鱼就跑了。”
陈阿婆把刚拍的照片导进手机,屏幕上的日出带着层柔光。她点开周明宇昨天发的老照片,两张照片拼在一起——老照片里的两个蓝布衫女人站在码头,新照片里的两个老人坐在老榕树下,中间隔着三十多年的时光,却被同一片晨光连在了一起。
“明宇,把这两张发出去。”陈阿婆把手机递过去,“配文就写‘约定的日出,等了三十年’。”
周明宇刚接过手机,就听见林小满喊他。她正蹲在大青石边,手里拿着根树枝,在石板上的水渍里画着什么。走近了才看清,是艘小小的船,船身上画着浪花,船头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。
“像‘望潮号’吗?”她抬头问,睫毛上还沾着晨光。
“像。”周明宇蹲下来,用手指在船尾加了个小小的帆,“这样更像了。”
青石板上的水渍被太阳晒得越来越浅,画出来的船慢慢洇开,船身的线条变得模糊,像要融进石板里。林小满忽然想起父亲昨晚说的话——有些东西看着消失了,其实是渗进了日子里,像水渍渗进青石板,摸不着,却一直都在。
往回走时,太阳已经升高了。窄巷里的门开始次第打开,王婶端着水盆出来泼水,看见他们时笑着喊:“看日出回来啦?我刚蒸好包子,来拿两个?”
周明宇外婆接过包子时,热气烫得指尖缩了缩,却笑得眉眼都弯了:“多少年没在这个时辰走巷了,原来早上的巷子这么香。”
陈阿婆的竹篮里多了些东西:王婶给的包子,巷尾李伯送的新鲜艾草,还有林小满塞进去的贝壳。她走得很慢,银镯子在手腕上轻轻晃,和竹篮的叮当声混在一起,像支轻快的曲子。
到周明宇家门口时,陈阿婆忽然说:“今晚来我家吃饭吧,我做鱼丸,用今早刚上岸的银鱼。”
“我去买葱姜!”林小满立刻接话,“杂货店的姜刚到的,新鲜。”
周明宇看着她们说话,忽然想起什么似的,跑进屋拿了样东西出来——是本崭新的笔记本,封面是片海。他递给林小旧时,耳尖又红了:“昨天在码头的文具店买的,你不是喜欢记东西吗?”
笔记本的扉页上,用钢笔写着行字:“青石板会记住水渍,码头会记住日出。”字迹有点歪,却很认真。林小满摸了摸纸面,油墨的香味里混着阳光的味道。
回到杂货店时,晨光已经漫过柜台。林建军把母亲的照片放回冰箱抽屉,这次特意把抽屉推严了。他转身时,看见林小满正趴在柜台上写东西,笔尖在新笔记本上划过,留下沙沙的响。
“在写什么?”他走过去,看见纸上画着艘小船,旁边写着:“7月1日,码头的日出把‘望潮号’的影子,映在了新的日子里。”
林小满抬起头,看见父亲后腰的旧伤好像没那么疼了,他正伸手去拿货架上的扫帚,准备打扫门口的落叶。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他身上,把发间的白霜染成了金的。
窄巷里的青石板已经干透了,昨晚的水渍消失得无影无踪。但林小满知道,那些水痕并没有真的消失——它们渗进了石板的纹路里,像老故事渗进日子里,只要有人记得,就永远都在。远处的码头又传来渔船靠岸的声音,这一次,带着新一天的热气和希望,像窄巷里的灯火,稳稳地亮着。
(第五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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