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考当天的清晨,鱼市街的老钟刚敲过七下,窄巷里就飘起了艾草的清香。林小满把捆好的艾草挂在杂货店门楣上,叶片上的露水顺着绳结滴下来,在青石板上洇出细碎的圆点——这是陈阿婆教的,说“艾草挂门楣,考生心不慌”。
“带齐东西了吗?”林建军从柜台后走出来,手里拿着个透明文件袋,拉链被他反复拉了三次,“准考证、身份证、2B铅笔,都在里面。”
林小满接过文件袋时,指尖碰到袋底的硬纸板——是父亲昨晚找的,怕铅笔被压断。她朝对面望了一眼,周明宇家的门刚打开,周明宇外婆正帮他理衬衫领口,蓝布衫的袖口沾着点艾草汁,是今早捆艾草时蹭的。
“明宇!”林小满朝对面喊,举起手里的文件袋,“阿婆说把准考证放在贴身口袋,不容易丢。”
周明宇抬头时,额前的碎发被晨光染成了金褐色。他手里也提着个文件袋,袋角露出半截钢笔——正是陈阿婆送的那支,笔帽上的“潮”字在阳光下闪了闪。“知道了!我外婆给我缝了个布口袋,就挂在脖子上。”
他掀起衬衫领口,露出条红绳系着的布袋,布料上绣着个小小的船锚。林小满忽然想起母亲的红皮笔记本里画过同款图案,说“船锚能稳住船,就像平常心能稳住考试”。
陈阿婆提着竹篮走过来,篮里装着两个白煮蛋,蛋壳上用红笔写着“满分”。“拿着,路上吃。”她把鸡蛋塞进两个孩子手里,银镯子在竹篮沿上磕出轻响,“考试别慌,就像补渔网,错了一针就拆了重补,总能补好。”
周明宇外婆站在门口望着他们,手里攥着片梧桐叶——是今早从老榕树下捡的,说“叶子舒展,考试也能顺顺当当”。林建军发动了停在巷口的旧摩托车,车座上垫着块蓝布,是母亲生前绣的栀子花图案。
“上来吧。”他拍了拍后座,“早去早到,考场门口能找个阴凉地儿。”
周明宇刚要抬腿上车,忽然转身往家跑。林小满看见他从屋里拿出个东西——是那本自制相册,封面的鱼鳞在晨光里泛着虹彩。“我想带着它。”他把相册塞进帆布包,拉链拉到一半又停下,“外婆说这是‘望潮号’的灵气,能给我打气。”
摩托车驶出窄巷时,艾草的清香被风卷着追了上来。林小满回头望了一眼,看见两个老人还站在门口,蓝布衫的背影在晨光里挨得很近,像幅被定格的老照片。周明宇的帆布包在身侧晃,她听见相册里的老照片和新照片碰撞,发出细碎的响,像有人在轻轻翻页。
考场外的香樟树绿得发亮。林小满帮周明宇把帆布包放在树荫下的石墩上,看见他手心里全是汗,赶紧从口袋里掏出包纸巾——是王婶给的,说“考场里不能带太多东西,纸巾揣兜里总有用”。
“别紧张。”她抽出张纸巾递过去,“你看那棵树,去年台风把枝桠刮断了,今年还不是长得好好的?考试也一样,错两道题不影响结果。”
周明宇接过纸巾时,指尖碰到她的手,像触到了清晨的露水。他忽然从帆布包里拿出相机,对着香樟树拍了张照:“等考完试,我们来这儿拍张合影,贴在相册最后一页。”
林小满望着他相机里的香樟树,忽然发现树杈间有个鸟窝,几只雏鸟正探着头叫,像在给他们加油。广播里传来“考生入场”的通知,周明宇把相机塞进帆布包,拉链拉到最顶端时,忽然说:“那个信封,记得考完再拆。”
“知道啦。”林小满朝他挥挥手,看着他走进考场大门,蓝布衫的背影在穿校服的学生里很显眼——就像老照片里的人走到了现在。
林建军靠在摩托车上抽烟,烟圈在晨光里慢慢散开。他忽然指着考场对面的早餐摊说:“你妈当年考试,我就在那儿给她买豆浆,她说甜豆浆能提神。”
林小满走过去买了两杯豆浆,纸杯壁上的水珠滴在手背上,凉丝丝的。她望着考场紧闭的大门,忽然想起周明宇外婆说的“灯塔的光”——原来等待的人心里,也有盏灯,能照亮考场里的笔锋。
旁边有个妈妈在给孩子扇扇子,扇面上画着大海。林小满听见她对孩子说:“别想太多,就当在自家书桌前做题。”这话和陈阿婆说的“补渔网”多像啊,大人们总把大道理藏在日常里,像把船钉悄悄钉进船板。
太阳升高时,周明宇外婆和陈阿婆也来了。她们提着小马扎,坐在香樟树下择菜,指尖的动作和补渔网时一样稳。周明宇外婆择的是小青菜,菜梗要掐掉三寸;陈阿婆剥的是毛豆,豆荚要从中间掰开——都是昨晚说好的,等孩子们考完试,就做毛豆炒青菜。
“当年你外公送我去考码头记账员,就在外面等了一上午。”周明宇外婆把择好的青菜放进竹篮,菜汁在篮底洇出片绿斑,“他说不管考上没考上,都带我去吃鱼丸汤。”
陈阿婆剥毛豆的手顿了顿,豆荚从指尖滑下来:“我男人也是,我去考补网工那天,他在考场外修了一上午船,说‘船修好了,你也该出来了’。”
林小满把豆浆递给她们,看见周明宇外婆的手背上有个浅褐色的疤——是当年在码头被渔网勒的。陈阿婆的指关节有点肿,却依旧灵活,剥毛豆的速度比年轻人还快。她忽然明白,这些老茧和疤痕,都是日子刻下的勋章,比任何证书都珍贵。
第一场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时,香樟树上的雏鸟叫得更欢了。林小满看见周明宇从大门里走出来,蓝布衫的领口沾着点粉笔灰,脸上却带着笑。“还行。”他接过林小满递来的豆浆,喝了一大口,“作文题是《灯塔》,我写了外公修灯塔的事。”
周明宇外婆赶紧递上湿毛巾:“擦擦汗,下一场要考数学,脑子得清爽。”她的指尖在他额头的碎发上蹭了蹭,像在抚平试卷上的褶皱。
陈阿婆从竹篮里拿出个油纸包,打开时露出块绿豆糕——是她凌晨起来蒸的,说“甜而不腻,能醒神”。林小满看着周明宇咬绿豆糕的样子,忽然想起相册里的老照片,原来有些画面是会重复的,只是换了代人,依旧暖融融的。
最后一场考试结束时,夕阳正把考场的红砖墙染成金红色。林小满站在香樟树下,看见周明宇背着帆布包朝她跑过来,蓝布衫的衣角在风里飞,像面小小的旗。
“考完了!”他举起手里的准考证,上面的照片被汗水浸得有点皱,却笑得很亮,“我把作文最后一段抄下来了,你要不要看?”
林小满刚接过他递来的纸条,就被陈阿婆和周明宇外婆围住了。两个老人拉着他们的手往巷口走,竹篮里的毛豆晃出细碎的响,像在数着回家的脚步。
窄巷里飘着饭菜香。王婶家的红烧肉在锅里咕嘟,李伯家的炒花生在铁锅里蹦,连空气里都裹着甜味。林建军已经把摩托车停在杂货店门口,车座上的蓝布被夕阳照得发亮,栀子花图案像刚开的一样。
“今晚去码头放孔明灯!”周明宇把帆布包往柜台上一放,相册从包里滑出来,掉在计算器上,发出“咚”的轻响,“我妈刚才打电话,说明天就回来,还带了孔明灯。”
林小满忽然想起那个信封,赶紧从口袋里掏出来。信封被汗水浸得有点软,她拆开时掉出张照片——是周明宇偷偷拍的她,站在灯塔下望着绿光,侧脸的绒毛被照得透亮,像落了层星光。照片背面除了那句“大海会接住所有航船”,还多了行小字:“而我会记住所有星光。”
周明宇的耳朵红到了耳根,转身去翻帆布包:“我还有东西给你。”他掏出个小小的木盒子,打开时露出枚贝壳胸针,贝壳边缘被打磨得很光滑,上面用刻刀刻着个“满”字。
“今早去码头捡的贝壳。”他把胸针别在她的衬衫上,指尖碰到她的领口时缩了缩,“我妈说女孩子戴这个好看。”
林建军从里屋走出来,手里拿着两盏孔明灯,灯罩是橘红色的,像两朵没开的花苞。“这是去年剩的,一直没舍得用。”他把孔明灯放在柜台上,灯罩被风吹得轻轻鼓起来,“你们写愿望吧,写完去码头。”
周明宇外婆和陈阿婆搬着竹椅坐在门口,手里拿着针线,正在给孔明灯缝加固的绳——怕风大吹破了。陈阿婆的银镯子在灯面上蹭过,留下道淡淡的光痕,像给灯添了层灵气。
林小满拿起马克笔,在灯罩上画了艘小船,船头朝着灯塔的方向。周明宇在旁边画了盏灯,灯光里写着“望潮号”。两个老人凑过来看,陈阿婆忽然说:“我也写个。”她接过笔,在船尾画了个小小的栀子花,说“这是你妈最喜欢的花”。
周明宇外婆画了个波浪,浪尖上写着个“潮”字。“这样‘望潮号’就永远在潮头上了。”她把笔递给林建军,“你也写一个。”
林建军犹豫了一下,在灯罩角落写了行小字:“灯火长明。”字迹刚劲,像船钉落在船板上。
去码头的路上,孔明灯被风卷得轻轻晃。周明宇提着灯,林小满拿着打火机,两个老人跟在后面,竹椅腿在青石板上蹭出细碎的响。远处的灯塔已经亮了,绿光在海面上铺成条路,像在等他们来。
渔民们刚收工,正坐在老榕树下聊天。看见他们时,有人递来瓶啤酒:“放灯啊?要帮忙吗?”周明宇外婆摆摆手,从竹篮里拿出包花生:“来尝尝,自己炒的。”
林建军撑开孔明灯的骨架,灯罩慢慢鼓起来,像只准备展翅的鸟。周明宇掏出打火机,火苗在风里跳了跳,终于把灯芯点着了。橘红色的光从灯罩里透出来,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大青石上,像幅会动的剪影。
“等灯鼓起来再放。”林建军扶着灯杆,看着热空气慢慢填满灯罩,“就像船要等涨潮才能开,急不得。”
孔明灯终于能飞了。周明宇松开手时,灯罩蹭过他的指尖,留下点暖意。林小满看着灯慢慢升高,橘红色的光在黑夜里特别亮,把灯塔的绿光都比下去了些。
“它会飞到‘望潮号’沉的地方吗?”周明宇望着越来越小的灯影。
“会的。”林建军的声音在海风里有点飘,“所有牵挂都能找到去处。”
陈阿婆忽然指着灯影说:“你们看,灯上的船好像在动。”大家抬头时,果然看见橘红色的灯影在海面上轻轻漂,像真的在航行。周明宇赶紧举起相机,闪光灯在黑夜里亮了一下,把灯影和星空都收进了镜头。
孔明灯飞远时,林小满看见周明宇外婆在抹眼角。陈阿婆握住她的手,银镯子在两个人的手腕间转了个圈:“哭什么,该笑才对。你看这灯,多像当年‘望潮号’的船灯。”
远处传来汽笛声,是夜航的轮渡经过。船上的灯光和孔明灯的光在海面上碰到一起,像两个老朋友打了个招呼。林小满忽然想起母亲的红皮笔记本里写过:“所有离开都是为了回来,就像船总要归港。”
周明宇妈妈回来那天,窄巷里的栀子花开了。白色的花瓣沾着晨露,香得能飘到码头。林小满帮着周明宇打扫屋子时,看见他把那本相册摆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,封面的鱼鳞在阳光下泛着光。
“我妈说要把相册带去城里扫描,做成精装版。”周明宇用抹布擦着相框边缘,指尖在“望潮号”的木船模型上停了停——这模型被他放在相册旁边,桅杆上的蓝布帆被风吹得轻轻晃。
周明宇妈妈提着行李箱走进来,身上的香水味里混着海风的咸。她看见林小旧时,眼睛亮了亮:“你就是小满吧?明宇总提起你。”她从包里拿出个礼盒,打开时露出条贝壳手链,“给你的,在上海买的,比鱼市街的贝壳亮些。”
林小满接过手链时,看见贝壳上刻着细小的海浪纹——和周明宇刻的“满”字胸针是一个系列。周明宇外婆正和陈阿婆坐在竹椅上说话,手里翻着本旧影集,里面是周明宇小时候的照片,有张在码头拍的,手里举着个破贝壳,笑得露出豁牙。
“这张像他外公。”陈阿婆指着照片说,“你外公小时候也总捡贝壳,说要给船做标记。”
周明宇妈妈凑过去看,忽然从包里拿出个平板电脑:“我带了外公修船的视频,是当年码头的人拍的。”屏幕亮起时,出现个穿蓝布衫的男人,正蹲在船板上敲钉子,动作和周明宇修窗户时一模一样。
周明宇外婆的手指在屏幕上轻轻划,像在摸男人的脸。“你看他握锤子的姿势,和明宇一模一样。”她忽然笑了,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,“这就是血脉,断不了。”
林建军提着个西瓜走进来,瓜皮上还沾着泥土——是巷尾菜园摘的,说“刚熟的,甜”。他把西瓜放在石桌上,刀刚碰到瓜皮,就听见“咔嚓”一声裂了缝,红瓤里的黑籽像撒了把星星。
“明宇的录取通知书到了吗?”他把西瓜切成块,递到周明宇妈妈手里。
“昨天到的,航海学校船舶工程专业。”她咬了口西瓜,甜味里混着笑意,“他说要学修船,以后回鱼市街建个修船厂。”
周明宇的耳朵红了,挠了挠头:“还没定呢,先学好本事再说。”他拿起块西瓜递给林小满,指尖碰到她的手链,贝壳在阳光下闪了闪。
陈阿婆忽然站起来,从屋里拿出个东西——是那台旧相机,银灰色的机身被擦得发亮。“明宇妈,帮我们拍张照吧。”她拉着周明宇外婆的手,又朝林小满和周明宇招手,“都过来,跟老相册里的照片拍个同款。”
大家站在老榕树下,周明宇妈妈举着相机喊“笑一个”时,林小满看见周明宇悄悄把她的手链和自己的钢笔放在一起——钢笔帽上的“潮”字和手链的海浪纹挨得很近,像早就认识。
照片拍出来时,阳光正好落在他们脸上。周明宇外婆和陈阿婆的蓝布衫在风里轻轻晃,像老照片里的人终于和现在的人站在了一起。林小满把照片发给父亲,很快收到回复:“放在相册最后一页,正好满了。”
那天晚上,林小满趴在杂货店的柜台上,把新照片贴进笔记本。旁边是周明宇送的贝壳胸针,手链绕在台灯上,贝壳的光映在笔记本上,像撒了把碎钻。她翻开新的一页,写下:“孔明灯飞远了,但它的光落在了相册里;‘望潮号’沉了,但它的航线刻在了新船板上。”
窗外的栀子花开得正盛,香得能钻进梦里。林小满望着对面的灯火,看见周明宇正坐在桌前收拾行李,帆布包敞开着,露出那本相册的边角。他忽然抬头朝这边望过来,看见她时笑了笑,举起手里的木船模型晃了晃——绿光从窗户里透出来,照在船身上,像给它镀了层永远不会灭的光。
窄巷里的灯火次第亮了,青石板上的水渍早就干透了,但只要仔细听,还有铮铮回响
周明宇去城里上学前,窄巷的码头新开了个集市。李伯把渔网摊挪到了老榕树下,网眼里挂着五颜六色的贝壳串;王婶支起竹桌卖鱼丸,蒸汽里飘着“望潮号”的旧船板——周明宇特意把船板打磨干净,让王婶当案板用。
林小满在集市角落摆了个小摊,铺着母亲留下的蓝布,上面摆着她抄的旧菜谱和周明宇拍的照片。有张灯塔绿光的照片卖得最好,买的人多是来码头旅游的年轻人,总问:“这绿光里藏着故事吗?”
“藏着修灯人的故事。”林小满会指着照片里的光晕说,“很多年前,有个爷爷总往灯里加松节油,说这样能照亮更远的海。”
陈阿婆和周明宇外婆每天都来帮衬。陈阿婆带着旧相机,给每个买照片的人拍张立拍得,说“把码头的光带回家”;周明宇外婆坐在竹椅上补渔网,有人问起就说“这网能网住浪花,就像回忆能网住时光”。
这天正午,林小满正给照片装相框,忽然听见熟悉的自行车铃声。周明宇骑着辆旧自行车停在摊前,车筐里装着个纸箱,上面贴着“航海学校”的标签。“我回来拿书,顺便带了东西。”他把纸箱抱下来,打开时露出堆船模零件——是他在学校做的,船身刻着“望潮号”三个字。
“老师说这船模能下水。”他拿起片船帆给林小满看,帆布上印着张老照片:两个蓝布衫女人站在码头,背景里的木船正泛着光,“我把老照片印在帆上,这样它就带着所有故事航行了。”
林小满刚要接过船帆,看见周明宇妈妈从自行车后架上跳下来,手里提着个蛋糕盒。“今天是明宇外公的忌日,我们去老榕树下摆桌饭。”她打开蛋糕盒,里面是个船形蛋糕,奶油做的海浪上,立着个用巧克力做的灯塔。
集市上的人都围了过来。李伯从渔网里挑了条最大的银鱼,说“给老船长加个菜”;王婶端来刚煮的鱼丸汤,汤面上漂着翠绿的葱花,像撒了把春天。林建军提着保温桶走来,里面是姜茶——他记得周明宇外公胃寒,总爱喝热姜茶。
老榕树下很快摆开了长桌。周明宇把船模放在桌中央,阳光透过树叶落在船帆上,老照片里的人影像在慢慢动。陈阿婆倒了杯酒,沿着树根慢慢浇下去:“老伙计,你看这船模,比你当年修的‘望潮号’还精神。”
周明宇外婆把块蛋糕放在石桌上,对着老榕树轻声说:“明宇学会画航线了,画得比你当年还准。”风吹过树叶,沙沙的响,像有人在应和。
林小满忽然发现,周明宇的船模帆角上,别着枚贝壳胸针——正是他给她的那枚“满”字胸针。“这样它就带着你的祝福航行了。”周明宇看见她的目光,耳尖有点红,“等它下水那天,我们一起去码头。”
深秋的一个傍晚,林小满在整理旧物时,从母亲的红皮笔记本里掉出张纸。不是船票,也不是照片,是张用糖纸包着的船票根,边角都被摩挲得发毛,上面的“潮”字却依旧清晰。
糖纸里裹着颗褪色的红豆,豆子上用针刻着个“满”字。林小满忽然想起周明宇送的贝壳胸针——原来有些印记,早在很多年前就埋下了伏笔。她把船票根夹进周明宇送的笔记本,正好夹在灯塔照片那页,糖纸的虹彩在灯光下像层光晕。
门外传来竹篮碰撞声。陈阿婆提着篮橘子走进来,橘子皮上还沾着露水:“明宇打电话说,他们学校要在码头办船模比赛,让你帮他看看场地。”她把橘子放在柜台上,银镯子在篮沿上磕出轻响,“这孩子,在城里总惦记着码头。”
林小满拿起个橘子,指尖刚碰到果皮,就听见码头方向传来汽笛声。是周明宇说的那艘观光船,船身上喷着幅画——正是他拍的码头日出,金红色的太阳正从海里跳出来。
“观光船老板来看过你的照片。”陈阿婆指着窗外说,“说要把所有老照片都喷在船身上,让游客知道‘望潮号’的故事。”
林小满跑到码头时,观光船刚靠岸。船员正往船身贴照片,有张陈阿婆举旧相机的照片被贴在船头,银灰色的相机在阳光下像块会发光的玉。周明宇妈妈站在跳板上指挥,身上的风衣被海风掀起,露出里面的蓝布衫——是她特意找裁缝做的,和老照片里的款式一模一样。
“小满快来!”她朝林小满招手,手里拿着张船票,“明宇让我给你的,说这是‘望潮号’的新船票。”
船票上印着林小满的照片:她蹲在大青石边描刻痕,侧脸的金边和老榕树的影子叠在一起。票根处别着根红绳,系着半片贝壳——正是周明宇相机挂绳上的那片,另一半在林小满的胸针上。
“他说等比赛结束,就用这船票带你去看真正的大海。”周明宇妈妈把船票塞进她手里,指尖碰到她的手链,贝壳在阳光下串起道虹,“这孩子总说,你的眼睛像码头的晨光,能照亮所有航线。”
林小满握着船票往回走,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,和老榕树的影子缠在一起。她忽然想起周明宇写在相册扉页的话:“青石板会记住水渍,码头会记住日出。”原来真的是这样——就像她会记住此刻的船票温度,码头会记住所有等待的目光。
冬至那天,周明宇带着船模比赛的奖杯回来了。奖杯是船锚形状的,底座刻着“最佳传承奖”,他把奖杯放在杂货店的柜台上,正好挨着母亲的红皮笔记本。
“评委说这船模有灵魂。”他指着船帆上的老照片说,“他们看了我们的相册,说这才是真正的航海故事。”
林小满从里屋拿出个木盒,里面是她攒的贝壳——有涨潮时捡的,有退潮后拾的,每个贝壳里都塞着张纸条,写着当天的码头故事。“给你的毕业礼物。”她把木盒推过去,“等你修真船时,把这些贝壳嵌在船头上,就像给船装了串记忆。”
周明宇打开最上面的贝壳,里面的纸条上画着艘小船,船尾跟着条小鱼,旁边写着:“10月15日,陈阿婆的旧相机拍出了彩虹,说这是‘望潮号’在笑。”他忽然把贝壳扣在耳边,海浪声从里面钻出来,像谁在轻轻哼歌。
晚饭时,窄巷的灯火比往常亮。林建军把周明宇的奖杯摆在餐桌中央,菜盘里的鱼丸摆成了船的形状,葱花做的浪花正冒着热气。周明宇外婆忽然站起来,从蓝布衫口袋里掏出个红布包,打开时露出枚铜制船徽——是“望潮号”当年的船徽,上面的“潮”字被摩挲得发亮。
“给明宇戴上。”她把船徽别在周明宇胸前,指尖在徽记上轻轻按了按,“就像当年给你外公戴的那样。”
陈阿婆举起酒杯,银镯子在灯光下晃出细碎的光:“为‘望潮号’干杯,也为新航线干杯。”酒杯碰撞时,林小满看见每个人的眼里都有光,像码头的灯塔,又像窄巷的灯火。
饭后,周明宇拉着林小满去码头。冬夜的海面很静,灯塔的绿光在水里晃成条路。他从背包里拿出船模,轻轻放进浅滩的水里:“试试它能不能航行。”
船模顺着水流慢慢漂,帆上的老照片在绿光里像活了过来。林小满忽然发现,船尾拖着根红绳,绳末端系着片贝壳——是她送给周明宇的那半片,此刻正和他相机挂绳上的贝壳遥遥相对,像在水里牵起了手。
“等我学会修船,就造艘真的‘望潮号’。”周明宇的声音在海风里有点颤,却很清楚,“船身刻满老故事,船帆印着新照片,船头永远朝着窄巷的方向。”
林小满望着漂远的船模,忽然明白——有些船从来不会沉。它们会变成照片里的影子,船模上的木纹,贝壳里的海浪声,藏在每个记得它们的人心里,像窄巷的灯火,永远亮着。
回到窄巷时,陈阿婆和周明宇外婆还坐在门口,竹篮里的橘子皮堆成了小山。看见他们回来,陈阿婆举起旧相机:“刚拍了张照,灯火把巷口的脚印都照亮了,像条会发光的航线。”
林小满凑过去看,照片里的青石板上,他们的脚印叠在老人们的脚印上,被灯火染成了金红色。周明宇把照片导进手机,设成了屏保,照片下方加了行字:“所有离开都是为了带着光回来。”
夜深时,林小满趴在柜台上写日记。笔记本摊开在“灯火长明”那页,旁边的贝壳手链正对着台灯,影子投在纸上,像片小小的海浪。她写下:“孔明灯的光落在了船帆上,老船板的纹路长成了新航线,而窄巷的灯火,会永远照亮所有回家的路。”
窗外的老钟敲了十下,杂货店的灯还亮着。林小满抬头,看见对面周明宇家的灯也亮着,灯光里,那个船锚形状的奖杯正泛着光,像在说:只要有人记得,“望潮号”就永远在航行。
窄巷的青石板上,昨夜的露水又凝成了新的水渍。但林小满知道,这些水渍也会像从前的那些一样,慢慢渗进石板的纹路里,变成日子的一部分——就像所有老故事,都会变成新日子里的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