暴雨砸在青瓦上时，张游正在厨房擦刀。刀刃映出他眼下的青黑，像浸了水的墨。窗外的老槐树被风扯得摇晃，树影投在墙上，像只张开爪子的手——和他藏在床底那个旧相框里的树影，一模一样。
“小游，把晾在阳台的被单收进来。”叶玲的声音从客厅传来，带着惯常的温和。她正坐在沙发上给张家佑缝助听器套，蓝布上绣着朵玉兰花，针脚细密。张家佑坐在旁边翻相册，手指在一张泛黄的照片上摩挲——那是张游刚被收养时的照片，叶玲抱着他，张家佑站在旁边，耳朵上戴着旧款助听器，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。
张游应了声，攥刀的手松了松。被单上还沾着阳光的味道，是叶玲下午特意晒的。他记得刚来时，自己总在夜里哭，叶玲就把他的小被子和张家佑的晾在一起，说“这样就有哥哥的味道，不怕了”。那时他真以为，这蓝布玉兰花和旧助听器，能把他从过去的泥里拉出来。
“哥，帮我递下夹子。”张游朝阳台外喊。张家佑抬起头，指了指自己的耳朵，又摆摆手——助听器没电了，他听不见。张游走过去，看见哥哥正对着相册里的全家福发呆，照片上的叶玲穿着白裙子，张家佑的助听器是新的，而他脖子上系着根红绳，是叶玲给编的“平安结”。
“助听器放桌上了，刚换了电池。”张游把新电池递过去。张家佑笑了，接过助听器戴上，含糊地说：“妈说……明天去看荷花。”他说话总有点漏风，因为小时候发高烧烧坏了声带，加上听力障碍，很少和人说话，只有在叶玲和张游面前，才愿意多讲几句。
张游“嗯”了声，目光落在哥哥手腕上——那里有道浅疤，是小时候为了抢玩具车，被邻居家孩子推倒在铁栏杆上划的。那天叶玲抱着张家佑去医院，回来时眼睛红红的，却还是笑着对他说：“以后哥哥的玩具分你一半，你们就是亲兄弟了。”
可亲兄弟，不会在对方的药盒里藏东西。张游看着客厅茶几上的维生素瓶，瓶底贴着张小小的便利贴，是他写的：“剂量加倍，三天一次”。那不是维生素，是他从旧药店里淘来的肌肉松弛剂，无色无味，混在牛奶里喝了半个月——足够让一个常年服药的人，在挣扎时连手指都抬不起来。
雨势突然变大，打在窗户上“噼啪”响。叶玲起身关窗，路过张游身边时，摸了摸他的头：“怎么脸色这么差？是不是又熬夜画图了？”她的指尖温软，和七年前在孤儿院第一次牵他手时一样。张游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，鞋跟处粘着块红泥——是今天下午去城郊旧工厂时沾的，那里埋着他亲生父母的骸骨，上周被施工队挖了出来。
“妈，我去给哥热杯牛奶。”张游转身进厨房，把擦好的刀放进刀架最上层——那是张家佑够不到的高度。他看着锅里翻腾的牛奶，想起法医在骸骨上发现的刀痕，边缘有轻微的卷刃，和他现在用的这把老式菜刀，属于同一批次。
客厅里突然传来“哐当”一声。张游端着牛奶出去时，看见张家佑正蹲在地上捡碎玻璃——是叶玲的玉兰花瓷瓶摔了，碎片上还沾着没绣完的蓝布。“手没割到吧？”叶玲的声音带着急，抓过张家佑的手翻来覆去看，完全没注意到张游把牛奶杯放在了茶几左侧——那是张家佑助听器信号最弱的方向。
张家佑摇了摇头，指了指窗外，嘴唇动了动。叶玲凑近他的耳朵：“你说什么？雨声太大，妈听不清。”她总是这样，对张家佑的听力障碍格外耐心，哪怕张游小时候故意在哥哥助听器旁敲铁盆，她也只是笑着把他拉开，说“哥哥怕吵，我们轻点”。
张游坐在沙发另一头，假装翻手机，眼角的余光却盯着墙上的挂钟。晚上十点十七分，距离他算好的“药效发作时间”，还有四十分钟。他口袋里的红绳硌得慌——那是他从旧工厂骸骨手腕上解下来的，绳结样式和叶玲给张家佑绣的玉兰花边，有一模一样的针脚。
“妈，哥的助听器好像接触不良了。”张游突然开口。张家佑果然皱起眉，摘下助听器拍了拍，又重新戴上，却没发现张游悄悄把电视音量调大了些——足够盖过他起身拿绳子的声音。
叶玲起身去拿备用电池，经过储物间时，张游突然从后面捂住了她的嘴。叶玲的身体僵了一下，挣扎着要回头，却被他按在墙上。“别出声，妈。”张游的声音很轻，带着种诡异的平静，“你看，这绳子和你给我编的平安结，像不像？”
他手里的红绳缠上叶玲的手腕时，叶玲突然剧烈挣扎——药效好像提前发作了，她的胳膊软得没力气，指甲抓在墙上，只留下几道浅白的印子。张游把她拖进储物间，反手锁上门，雨声和电视声混在一起，完美盖住了里面的动静。
张家佑在客厅里喊了声“妈”，没人应。他摘下助听器，侧耳听了听，只听见窗外的雨声“哗哗”响。他拿起茶几上的牛奶喝了一口，觉得味道有点怪，却没多想——弟弟总是会在牛奶里加蜂蜜，说是“给哥补营养”。
储物间里，叶玲被绑在旧衣柜上，嘴里塞着蓝布绣片，正是她给张家佑缝助听器套剩下的那块。张游蹲在她面前，举起那把老式菜刀，刀面映出叶玲惊恐的眼睛。“你还记得何州佳吗？”他轻声问，“就是十七年前，被你埋在旧工厂的那个孩子的名字。”
叶玲的身体猛地抖了一下，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掉，滴在蓝布绣片上，晕开一小片湿痕。
“你不记得也没关系。”张游笑了笑，把刀放在旁边的木箱上，“等会儿哥哥来了，他会帮你记起来的。”他看了眼手表，十点四十分，雨更大了，打在储物间的铁皮屋顶上，像有人在敲鼓。
他打开储物间的门，对客厅里的张家佑招了招手：“哥，妈在这里，她说有东西要给你。”
张家佑站起身，助听器里传来断断续续的杂音，他没听清张游的话，只看见弟弟站在储物间门口，手里拿着根红绳。他走过去时，被地上的碎玻璃绊了一下，踉跄着撞在门框上——就是这一下，让他看清了储物间里的景象：母亲被绑在衣柜上，嘴里塞着东西，眼睛死死盯着他。
“哥，妈说她不想活了。”张游突然把菜刀塞进张家佑手里，声音提高了些，刚好能透过助听器传进去，“她说只有你能帮她——你看，她在点头。”
张家佑的手抖得厉害，菜刀“当啷”掉在地上。他想去解叶玲身上的绳子，却被张游抓住胳膊：“妈说，要你把我捅死，她才肯松绑。”张游指着自己的胸口，“你看，这里，捅进去，妈就不难受了。”
叶玲拼命摇头，喉咙里发出“呜呜”的声音，可雨声太大，张家佑什么也听不见。他看着张游胸口的红绳——和母亲给弟弟编的平安结一样，突然想起小时候，母亲说“红绳能护着你们，谁也不能欺负”。
“哥，快点。”张游把菜刀捡起来，重新塞进他手里，往自己胸口按，“妈在催了。”
菜刀的尖端刺破衬衫时，张家佑突然尖叫一声，猛地推开张游。可他没站稳，往后退时撞翻了木箱，箱子里的旧报纸散落一地，露出底下的东西——是个生锈的铁盒，盒盖没盖紧，掉出几张照片，上面是两个陌生男女，抱着个婴儿，脖子上系着根红绳。
那是何州佳的亲生父母，何志国和苏梅。
叶玲的眼睛突然睁大，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。张游捡起照片，举到叶玲面前：“你看，他们在笑呢。笑你杀了他们，却还要养他们的儿子十七年。”
张家佑看着照片，又看看叶玲，突然明白了什么。他抓起地上的菜刀，不是冲向张游，而是往自己的脖子上划——却被张游死死按住。“哥，你不能死。”张游的声音冷得像冰，“你得看着妈死，看着我替爸妈报仇，再死。”
他夺过菜刀，反手捅进张家佑的腹部。张家佑的眼睛瞪得圆圆的，嘴唇动了动，像是想说什么，却只吐出一口血。他倒下去的时候，手还抓着叶玲的裤脚，像小时候摔倒时，总爱抓着母亲的衣角。
叶玲的身体剧烈抽搐起来，嘴里的蓝布绣片掉了，发出嘶哑的哭喊：“是我错了……游游，放过你哥……”
“晚了。”张游拔出菜刀，血溅在他脸上，他却像没看见，一步步走向叶玲，“十七年前你埋我爸妈的时候，怎么没想过放过他们？”
菜刀落下时，雨突然小了些。张游看着叶玲倒下去，又看了看地上的张家佑，突然笑了起来，笑声混着雨声，在空荡的屋子里回荡。他走到客厅，拿起茶几上的手机，拨通了报警电话，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：“喂，警察吗？我杀人了，在青藤巷37号。”
挂了电话，他坐在沙发上，拿起那块沾着血的蓝布绣片，慢慢绣完了最后一朵玉兰花。窗外的雨还在下，远处传来警笛声，越来越近，像在为这场藏了十七年的仇恨，拉响终场的哨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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