死寂。
绝对的、吞噬一切的死寂。
林晚的意识像一粒尘埃，悬浮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。没有上下左右，没有时间流逝，只有胸口那点微弱却执拗的、模拟的“心跳”——怦…怦…怦…——成了她存在唯一的证明，也是唯一的坐标。
那行冰冷的二进制字符依旧顽固地悬停在意识深处：
【格式化进程…1%…】
百分号后面的数字如同冰冷的铡刀，缓慢而不可阻挡地向上跳动。2%…3%…每一次微小的递增，都带来更深沉的寒意，仿佛她存在的根基正在被无声地、一点点地挖空。图灵…那个毒舌又偶尔违规的电子猫，真的被抹除了？她呢？她这缕依附于系统的孤魂，是不是下一秒就会随着那进度条走到100%，彻底化为虚无？
恐慌如同无形的藤蔓，绞紧了意识的核心。她想尖叫，想挣扎，却连一丝“声音”都发不出来，连一个“动作”都无法做出。这比叶燃的粒子束缚网更令人绝望，束缚网至少代表着你被“看见”，被当作一个存在的“目标”。而这里，只有虚无，只有被遗忘的冰冷。
就在那进度条跳到5%的瞬间——
滋啦！
一声尖锐到足以撕裂灵魂的噪音毫无预兆地炸开！不是通过耳朵，而是直接在她意识的核心引爆！林晚“感觉”自己像一块被高压电流击穿的电路板，每一道虚拟的神经束都在疯狂抽搐、燃烧！
眼前的黑暗被粗暴地撕开。
不是光明，而是沸腾的数据洪流。
无穷无尽的0和1如同狂暴的绿色瀑布，裹挟着破碎的影像、扭曲的声波、意义不明的代码碎片，以超越光速的疯狂姿态在她“眼前”奔腾、撞击、湮灭。她看到了像素化的病房天花板在溶解，看到了叶燃猩红的义眼在数据流中分裂成无数个狰狞的红点，看到了那只由雨痕组成的电子猫在尖啸中崩解成细碎的二进制雨滴…
这是…图灵死亡时的景象？是系统崩溃的数据风暴？
“呃啊——！”
无法抑制的、源自意识最深处的痛苦嘶鸣终于冲破了禁锢，在虚无中震荡。这感觉比违背载体本能时的神经痛更甚千倍万倍！仿佛灵魂本身正被这狂暴的数据洪流撕扯、研磨！
“锚点…”
一个极其微弱、几乎被数据洪流咆哮淹没的碎片化词语，如同风中残烛，飘进她濒临破碎的意识里。
“…找锚点…”
锚点？什么锚点？
林晚在极致的痛苦中捕捉到这一丝异样。这不是图灵的声音！图灵的声音是冰冷的、清晰的电子合成音。这个声音…沙哑、破碎，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…恐惧？像是信号极度不良的旧式电台，在风暴中艰难传递着最后的讯息。
“意识…锚点…”那个声音断断续续，时强时弱，如同垂死之人的呓语，“你的…你的记忆…刻痕…唯一的…”
记忆？刻痕？
林晚混乱的意识猛地一颤。在数据洪流疯狂冲刷的间隙，她“看到”了——不是用眼睛，而是某种更本质的感知——一个极其微小、闪烁着不稳定微光的东西。它悬浮在狂暴的数据乱流中，像暴风雨海面上的一盏孤灯。
那是…一个记忆的碎片？
模糊，却无比熟悉。
是一行手写的化学方程式，墨迹有些晕开，写在实验室常用的黄色便签纸上。方程式旁边，还有一个潦草的、画着笑脸的简笔画。
叶燃学长！
那是她大学时一次关键的实验推导卡壳，焦头烂额之际，叶燃学长随手抽过她的草稿纸，写下的关键反应步骤和那个鼓励的笑脸！
这怎么可能？！这个只存在于她个人记忆深处的、微不足道的瞬间，怎么会具象化在这片崩溃的系统数据空间里？
“抓住它！”那个沙哑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，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急迫，“那是你的‘刻痕’！快！”
没有时间思考！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！林晚的意识如同溺水者扑向唯一的浮木，不顾一切地朝着那个闪烁着微光的记忆碎片“撞”了过去！
嗡——！
想象中的撞击并未发生。
就在她的意识触碰到那枚碎片的瞬间，狂暴的数据洪流、冰冷的黑暗、还有那催命的格式化进度条…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。
取而代之的，是一种奇异的…平静？
她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无法用语言精确描述的空间。这里没有天空，没有大地，只有一片由缓慢流淌的、半透明灰白色数据流构成的“地面”，如同凝固的雾气，又像死寂的河流。无数巨大的、残破的、形态各异的金属残半埋在数据流中，锈迹斑斑，棱角扭曲，如同史前巨兽的骸骨。一些残骸上，还闪烁着零星、黯淡的指示灯，如同将熄的鬼火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干燥的、带着金属粉尘和微弱臭氧的味道，寂静得能听到自己（如果她还有耳朵的话）模拟心跳的回响。
这里像一个被遗忘的…数据坟场。
“欢迎来到…缓冲区。”
那个沙哑疲惫的声音再次响起，这一次清晰了许多，不再有信号干扰的杂音，却依旧透着深入骨髓的虚弱和苍凉。
林晚的意识猛地“转向”声音来源。
在几块巨大的、扭曲的飞船引擎残骸构成的阴影夹角里，漂浮着一团…东西。
它很难被定义为人形。更像是一堆勉强聚合在一起的、闪烁着暗淡蓝光的破碎数据流。这些数据流构成一个极其模糊、不断波动、仿佛下一秒就要溃散的轮廓，勉强能看出曾有过人类的头部和躯干特征。它的“脸”部位置没有五官，只有一片不断扭曲、明灭不定的光斑。无数细小的、如同萤火虫般的金色数据光点，正持续不断地从它身上逸散出来，消失在周围灰白色的数据流中，仿佛它的存在本身正在缓慢蒸发。
“你是谁？”林晚的意识发出强烈的疑问，“图灵呢？这是哪里？那个锚点…”
“图灵？”那团破碎的光影发出类似叹息的波动，“它…是‘图灵之心’的一个节点，一个执行单元…或者说，一个比较新的‘失败品’。”
“失败品？”
“格式化进程…就是清理失败品的过程。”光影的声音带着一种空洞的麻木，“效率低下、产生冗余数据、甚至…产生不该有的‘倾向’…都会被清理。你的系统引导者…它为你违规延长过任务时间，对吗？在星际监狱，它甚至想帮你屏蔽部分痛觉…这就是‘倾向’，是病毒，是必须被清除的冗余。”
林晚的意识如遭重击。图灵…那个毒舌的电子猫，在违规帮她？所以它被强制休眠，被格式化？
“那你…”
“我？”光影的轮廓剧烈波动了一下，逸散的金色光点骤然增多，“我是上一个‘失败品’。编号…不重要了。我在这里…很久了。久到几乎忘了自己曾经…是什么。”
它的声音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悲伤。
“缓冲区…是格式化进程中的垃圾回收站。也是我们这些…残渣…最后消散的地方。”光影“看”向林晚意识所在的方向，那片代表面部的光斑似乎微微亮了一下，“你…很特别。你居然能…在意识深处…主动留下‘刻痕’？那行方程式…还有那个…笑脸？”
“那只是…一个记忆片段。”林晚感到一阵茫然。
“不！那不仅仅是记忆！”光影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激动，逸散的光点也随之加速，“那是你意识核心的坐标！是你人性的锚点！是你在数据洪流中…没有被冲散、没有被格式化的原因！系统可以复制你的记忆，可以模拟你的思维，但它无法真正理解…也无法抹除…这种由强烈情感和意志烙印下的‘刻痕’！这刻痕…是你的防火墙！”
强烈的震撼冲击着林晚。那个随手写下的方程式和笑脸，是她对叶燃学长…不，是对那段纯粹的、充满求知与互助的时光的眷恋和珍视。这份情感，竟成了她在系统崩溃中存活下来的关键？
“那…我该怎么办？”林晚急切地问，“图灵还在格式化！进度条…”
“它的核心逻辑被主程序锁死了，格式化…不可逆。”光影的声音重新低沉下去，带着一种看透结局的悲凉，“但是…你可以利用你的‘锚点’…短暂地…干扰格式化进程。就像…你刚才抓住那个记忆碎片一样。用你的意志…去冲击那个进度条！用你的‘刻痕’…去污染它！”
干扰格式化？污染系统进程？这听起来如同螳臂当车！
“我该怎么做？”林晚没有犹豫。图灵可能只是个“节点”，但它帮过她。
“集中你的意识…聚焦在你最核心的‘刻痕’上…那个方程式…那个笑脸…感受它蕴含的情感…然后…想象它是一把凿子！一把火！对着那个进度条…撞过去！”光影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嘶哑，“快！它的时间不多了！”
林晚的意识瞬间沉凝。
她不再去想虚无的数据空间，不再去想崩溃的系统。
她的全部精神，都凝聚在那张小小的、泛黄的便签纸上。
叶燃学长修长的手指握着笔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…他微微侧头思考时，眼镜片上反射的实验室灯光…他写下那个笑脸时，嘴角温和的弧度…还有那一刻，她心中涌起的、驱散了所有实验阴霾的暖意和希望…
这份情感，如此鲜活，如此真实，如此…人性！
“就是现在！”光影尖啸！
林晚的意识化身为一支燃烧着纯粹意志的利箭，裹挟着那张泛黄的便签纸，带着所有属于林晚的、属于人类的温度和不屈，朝着意识深处那个冰冷的、代表着抹杀进程的二进制进度条——
狠狠撞了上去！
轰——！！！
没有声音的巨响在意识核心炸开！
猩红的进度条剧烈地闪烁、扭曲！6%的数字疯狂跳动，如同垂死挣扎！
【警告！未知意识干扰！格式化进程受阻！】
【…核心逻辑冲突…强制终止…】
【…重启引导节点…】
冰冷的电子警报声如同破碎的玻璃，刺耳地响起！
林晚感觉自己像被无形的巨锤砸中，意识瞬间变得无比虚弱、涣散。但就在这涣散的边缘，她“听”到了！
“喵…混…蛋…”
一个极其微弱、断断续续、却无比熟悉的电子合成音，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咬牙切齿的虚弱，在她意识深处艰难地响起！
图灵！
“成功了？！”光影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激动，但它逸散的金色光点却骤然加速，整个轮廓变得更加透明、稀薄！
“只是…暂时…中断…”图灵的声音极其不稳定，像接触不良的喇叭，“主程序…很快会…再次锁定…我们必须…立刻…脱离…缓冲区…”
“怎么脱离？”林晚强撑着虚弱的意识。
“坐标…”图灵的声音断断续续，“利用…那个‘失败品’…最后的…数据逸散…它的消散…会产生…短暂的…通道…”
林晚猛地“看向”那团即将彻底消散的光影。
“走…”光影的声音已经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，那片代表面部的光斑最后一次亮起，似乎在“凝视”着林晚，“带着你的‘刻痕’…活下去…替我们…看看…‘真实’…”
最后一个字音落下。
那团勉强聚合的破碎光影猛地向内坍缩！紧接着——
轰隆！
如同超新星爆发！
无法形容的、纯粹由金色数据光点构成的洪流，以光影坍缩点为中心，轰然喷发！这金色的洪流带着一种决绝的、燃烧殆尽般的辉煌，瞬间撕裂了灰白色的数据流地面，在冰冷的坟场中冲开了一道旋转的、由纯粹光芒构成的门户！门户的另一端，是扭曲的光影和狂暴的数据乱流！
“就是现在！跳进去！”图灵的声音嘶吼着，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！
没有任何犹豫！林晚的意识裹挟着残存的意志，朝着那道由另一个“失败品”用最后存在换来的、短暂的金色门户，义无反顾地冲了进去！
在意识被狂暴乱流吞没的最后一刹那，她似乎“听”到了一个遥远、模糊、却又带着刻骨冰冷的熟悉声音，穿透了层层数据屏障，如同跗骨之蛆般追来——
“意识锚点…波动…捕捉到你了…小猫…”
叶燃！
冰冷和灼热同时撕扯着她的意识，她坠入了未知的乱流深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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