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至前夜,京城骤寒。傍晚时分,乾清宫的琉璃瓦上积了一层薄霜,宫灯未点,整座皇城便像被冰封在灰白的暮色里。墨楚恒奉召入宫,只带了两名贴身侍卫,连暖炉也未携。风从丹墀尽头吹来,卷起他玄色大氅的下摆,像一柄冷刃贴着小腿滑过。
行至殿门,内侍总管常德福躬身拦路,笑得眼纹堆叠:“殿下,万岁爷正与阁老们议事,请您偏殿稍候。”
偏殿名为“养怡”,却四面来风。墨楚恒解下佩刀,交由侍卫,独自踏入。殿内燃着两盆红箩炭,火苗被风口撕得东倒西歪,映得壁上“克己复礼”四字忽明忽暗。案上只摆一盏冷茶,浮着碎冰,连茶叶都沉在盏底,像被冻住的鱼。
这一候,便是半个时辰。
更鼓三声,殿门才吱呀开启。皇帝着常服,玄狐裘的领子遮到下颌,脸色却比狐裘更冷。身后只跟了内卫统领高昶,腰间金瓜锤在灯下泛着阴沉沉的光。墨楚恒起身行礼,膝盖尚未离地,皇帝已抬手:“免了。朕今日只问家事。”
一句“家事”,殿中空气骤然绷紧。
皇帝踱到窗前,指尖拨开一丝帘缝,外头雪色刺目:“朕听说,太子妃极擅理账。”
墨楚恒垂眸:“念安不过替母后分忧,略尽孝心。”
“孝心?”皇帝轻笑,回身时眼底却无波澜,“那为何漕运总督昨夜急奏,通州仓银亏空三十万两,而户部昨夜才呈上的折子里,却提前附了太子妃的节略?莫非太子妃能未卜先知?”
话锋如刀,直剜咽喉。
墨楚恒背脊绷直,面上却纹丝不动:“回父皇,通州账目是臣半月前令詹事府协查,太子妃不过整理条陈,未曾越制。”
“哦?”皇帝从袖中抽出一封折子,啪地掷在案上,“那为何盐课使刘濂的供词里,提到东宫詹事府有人以‘密令’调船入港,诱他贪墨?”
折子在案上摊开,末尾鲜红指印,赫然是刘濂画押。供词旁,另附一张薄纸,正是墨楚恒亲笔所书“调船”手令——笔迹无差,却只截了一半,上下文俱被撕去,只剩“允调盐船三十艘入通州私港”一句,字字诛心。
高昶不动声色地前移半步,金瓜锤的尖刺在灯下闪了一下,像野兽的獠牙。
墨楚恒眸色骤沉。他写那封手令,是为配合沈念安设局,原是要引御史中丞现行,谁料竟被断章取义,成了东宫“纵贪”的铁证。
皇帝俯身,两指捏住他下颌,迫他抬头:“恒儿,朕教过你,为君者当弃私情。你倒好,把刀柄递给别人。”
那力道极重,指甲陷入皮肉,血丝顺着皇帝指节渗出。墨楚恒却缓缓笑了,笑意冷冽:“父皇赐刀,儿臣岂敢不握?只是刀口所向,恐非父皇所愿。”
话音未落,殿外忽传急促脚步。常德福捧着一个乌木托盘疾趋而入,盘上覆着明黄锦帕。皇帝掀帕一看,竟是一截断箭——箭镞带血,箭杆刻着“东宫羽林”四字。常德福跪地,声音尖利:“启禀万岁,两刻前,西苑演武场忽现刺客,一箭射杀守门将,箭矢直指乾清宫方向!幸被高统领挡下。”
高昶单膝跪地,声音如铁:“刺客已自尽,羽林校尉韩述当场擒获,搜得东宫腰牌一枚。”
腰牌被呈上,铜质,背面阴刻“储卫”二字,正面却缺了一角,似被人硬生生掰去。墨楚恒瞳孔骤缩——韩述是他一手提拔的羽林校尉,半月前因老母病重告假还乡,怎会突然出现在西苑?
皇帝松开手,直起身,语气淡得像雪:“太子,你如何解释?”
殿中炭火噼啪炸响,火星溅到墨楚恒手背,烫出一点红,他却纹丝不动。三桩罪名——纵贪、擅调盐船、暗遣刺客——环环相扣,每一环都指向东宫,每一环都留有“余地”,足以让他脱一层皮,却又不至于立刻废储。这是帝王心术,钝刀子割肉,逼他自己乱。
墨楚恒缓缓吐出一口气,声音低沉:“儿臣,无话可说。”
皇帝笑了,笑意不达眼底:“很好。既无话可说,便在养怡殿思过三日。高昶,送太子。”
殿门阖上,锁簧“咔嗒”一声。墨楚恒站在幽暗里,听见外头落锁的声音,像一记闷锤砸在心口。
雪越下越大,窗棂被风撞得嗡嗡作响。他抬手,指腹抹过下颌的血痕,眸色黑得骇人。
与此同时,东宫。
沈念安听完暗卫回禀,指尖在案上轻敲三下——那是她与墨楚恒约定的危急暗号。她抬眼,窗外雪幕如瀑,宫灯在飞雪中摇晃,像随时会熄灭的星火。
“去,把通州仓真正的账目,送到内阁次辅王大人案头。”她声音极轻,却冷得像刀,“记住,要‘不小心’让御史台的人看见。”
暗卫领命,身影一闪,没入风雪。
沈念安起身,披上墨狐大氅,掌心攥着那枚曾被墨楚恒亲手戴上的素圈,指节因用力泛白。
三日,足够她掀翻棋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