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半子时，皇城雪色如银。乾清门西侧的养怡殿灯火幽暗，窗外风声猎猎，吹得窗纸鼓荡，像一张随时会撕裂的面皮。墨楚恒被锁殿中已整整两日，滴水未进，唇色干裂，却仍脊背笔直，面对御案上那封“纵贪调船、暗遣刺客”的折子，没有一句辩词。
第三日卯初，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。
进来的是沈念安。
她着素色宫装，外披墨狐大氅，鬓边只簪一支银簪，通身无多余饰物，却压得住满殿死寂。内侍高昶本想阻拦，被她淡淡一瞥：“本宫奉皇后懿旨，送药。”高昶只得躬身退后三步，不敢再近。
食盒打开，第一层是一碗尚温的碧粳粥，第二层却是一卷薄如蝉翼的纸。
“殿下先垫胃。”沈念安声音极轻，像雪落无声，“再谈破局。”
墨楚恒抬眼，两日未语的嗓音沙哑：“父皇铁了心要磨我，多说一句都是罪。”
沈念安把粥推到他面前，指尖在碗沿点了三下——这是他们私下约定的暗号：信我。
粥尽，纸卷展开。
第一页，是通州仓三年来的真账。她以蝇头小楷重录，每一笔亏空都对应一条暗线：盐课使刘濂私挪库银于扬州置外宅，漕运押官季成借调船之机偷卖军米，御史中丞王诠私开私港收厘金……末尾，朱砂圈出最关键的一笔：所有赃款，最终流向同一处——宗人府右宗正、安王墨怀瑾。
第二页，是西苑刺客案的真相。她以炭笔绘出地形：演武场东北角有一处废弃望楼，楼底地道直通宗人府后院。刺客尸体指甲缝里残留的泥，与地道土样一致；而所谓“东宫腰牌”，缺角处刀痕新鲜，并非旧损，乃事后掰裂。
第三页，是一张供词——漕运押官季成的亲笔，详述如何受安王指使，截留盐税，又如何嫁祸东宫。供词末尾，按着手印，鲜红如血。
墨楚恒的目光从纸上移开，落在她脸上：“证人在哪？”
“已在宫外。”沈念安声音平静，“但证人只能活一个时辰——安王眼线遍布，迟一步，便是死无对证。”
墨楚恒攥紧纸卷，指节泛白：“父皇不会信我递的折子。”
“所以，要让证人自己爬到御前。”沈念安抬眼，眸色深如夜，“殿下只需做一件事——自请废太子。”
殿中炭火噼啪炸响。
墨楚恒瞳孔骤缩。
沈念安却笑了，笑意里带着锋刃：“殿下先退一步，让安王以为计成。明日早朝，臣妾自有办法，让证人开口。”
……
次日寅正，天色未亮，乾清门外已跪满文武。皇帝升座，面色沉如铁，案上摊着三司会审的折子：通州盐税亏空三十万两，刺客所持腰牌确属东宫，证据确凿，请废太子。
墨楚恒被押至丹墀，素衣散发，跪得笔直。皇帝开口，声音冷得像冰渣：“逆子，你还有何话说？”
墨楚恒叩首，声音沙哑却清晰：“儿臣无德，请父皇废儿臣太子之位，以安朝纲。”
殿中哗然。安王墨怀瑾立于宗室班首，眼底闪过狂喜，却硬生生压下，出列哽咽：“皇兄贤良，必是被奸人蒙蔽……”话未说完，殿外忽传急促脚步。
内侍常德福跌跌撞撞进来：“启禀万岁！通州押官季成于宫外叩阍，自称有通天大案要陈！”
皇帝皱眉。高昶已押着一人上殿——季成蓬头垢面，衣衫褴褛，却死死抱着一只木匣。匣内，是安王亲笔密信、私账、以及那枚被掰裂的东宫腰牌原模。
季成叩首，声音嘶哑：“罪臣受安王指使，截留盐税，嫁祸东宫！昨夜有人潜入罪臣家中，欲杀人灭口，幸得……得贵人相救！”
贵人？众人目光齐刷刷投向沈念安。她却垂眸立于皇后身侧，仿佛事不关己。
皇帝脸色铁青，命人将季成押入大理寺严审，又令高昶即刻查封安王府。安王瘫软在地，被侍卫拖出殿时，犹自嘶喊“冤枉”。
皇帝看向墨楚恒，目光复杂。良久，他缓缓开口：“太子受屈，朕心甚痛。即日起，恢复东宫一切用度，通州亏空案着三司会审，涉案者，无论宗室，一律严惩。”
墨楚恒叩首谢恩。皇帝却抬手，示意他起身，语气第一次带了温度：“你有个好太子妃。”
……
当日傍晚，养怡殿解封。沈念安踩着雪色而来，手中提着一盏琉璃灯。墨楚恒站在殿阶上，身上披着皇帝亲赐的玄狐大氅，雪落在他肩头，却压不住眼底的炽热。
他伸手，将她揽入怀中，声音低哑：“为何敢赌？”
沈念安靠在他胸前，指尖在他心口画了一个小小的圆：“因为我赌的不是局，是殿下的心。”
雪落无声，却掩不住两人交握的手。
远处，宫墙之上，暮色四合，而春雷已在暗处酝酿。
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