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至后的东宫，梅香先于雪落。御苑深处有一片老梅，树龄皆在百年以上，枝干如虬龙，花朵却玲珑似雪珠。沈念安命人在树下设了一张紫檀小案，两把海棠式绣墩，案上常备一只鎏金小炉，炉上温着桂花酿，旁边摆一碟松子、一碟佛手酥。白日里墨楚恒批折子倦了，便悄悄遣了内侍，只说一句“去老梅处”，沈念安便知他要来。
第一回是腊月初七。那日午后，日色薄得像一层蝉翼，照在琉璃瓦上竟泛出淡淡青晕。墨楚恒从议事厅出来，眉心仍留着未散的阴翳——西北军饷被户部押着不发，而兵部又催得紧。他本想回寝殿小憩，脚步却鬼使神差地拐进了花园。远远便看见沈念安正俯身在梅树下剪枝。她穿一件月白狐腋窄裉袄，袖口堆着浅浅一圈风毛，因低头而露出一截雪白颈子，仿佛与枝上薄雪融在一起。一缕发丝垂落，被她随手别到耳后，指尖冻得微红，却衬得那抹颜色更艳。
墨楚恒忽然觉得心里发软，忍不住轻咳一声。沈念安回头，眼底先是一瞬惊讶，继而弯成新月：“殿下倦了？”声音不高，却像炉里桂花酿，带着微微的甜。墨楚恒“嗯”了一声，不自觉卸下肩头沉意，走到案前坐下。沈念安早已斟好一杯温酒递过来，他接过，指腹擦过她的指节，只觉那点凉意像雪落进了火里，瞬间化作滚烫。
“户部不肯发饷，是有人想看我西北军哗变。”他低声开口，语气里带着少有的疲惫，“我若强硬，便坐实了‘太子跋扈’的罪名；若退让，三万将士便要挨饿。”沈念安没有急着劝慰，只把剪好的梅枝插进案旁白瓷胆瓶，一枝斜逸，疏影横斜。她侧首看他，声音轻得像梅梢落雪：“殿下可记得《盐铁论》里一句话？‘善为国者，必先藏于民’。”墨楚恒挑眉，她接着道，“军饷虽在户部，可军粮在民间。江北今年丰稔，若以东宫私库先购粮十万石，以平价转售西北，既解燃眉之急，又收民心。至于户部……”她顿了顿，指尖在案上写了个“拖”字，“便让他们慢慢核账。”
墨楚恒眸光一亮，郁结半日的愁绪忽地散了。他抬手想抚她发顶，却在半空停住，最终只轻轻拍了拍她袖口沾到的雪粒：“孤竟不如你通透。”沈念安抿唇一笑，替他续上酒：“殿下只是身在局中，难免迷眼。”酒香混着梅香，在两人之间缓缓流动，像某种无声的丝线，一圈圈缠紧，又悄然隐没。
第二回是腊月十五。上元将至，宫里设了灯宴，墨楚恒却推了，独携沈念安躲进梅林。那晚无月，雪却下得极好，簌簌落在枝头，积了一层绒白。沈念安怕冷，裹了件大红羽纱面鹤氅，兜帽一圈白狐毛，衬得小脸莹白如玉。墨楚恒替她拂去肩头雪粒，指尖顺势滑到她颈侧，触到一点温热脉搏，便舍不得移开。
“念安。”他忽然唤她名字，声音低哑，“我幼时最怕冬天。”沈念安抬眼，他笑了笑，笑意却有些远，“母后去的那个冬天，炭火不足，我蜷在昭阳殿角，听窗外雪压断竹声，一声，一声……像骨头裂了。”沈念安没说话，只伸手覆住他手背，掌心柔软而温暖。墨楚恒反握住她，十指交扣，仿佛要把那一点暖烙进骨血。
“后来我便想，若有一日能掌炭火，必不叫身边人受冻。”他侧头看她，目光灼灼，“如今我掌了东宫，却仍有人想断我炭火。”沈念安指尖在他掌心轻挠，像安抚又像承诺：“那就让他们看看，殿下不仅能掌炭，还能点火。”墨楚恒低笑出声，胸腔震动，连带着枝上积雪都抖落几粒。他抬手折下一枝梅花，簪到她鬓边，声音极轻：“这花衬你。”沈念安垂眸，耳尖微红，雪色与绯色交织，艳得惊人。
第三回是腊月廿三，小年。宫里循例赐宴，皇帝却独独点了太子妃协理内务。宴罢，墨楚恒在梅林等她，手里提着一盏琉璃灯。灯罩绘着折枝梅，烛火一映，疏影落在雪地上，像一幅活了的画。沈念安踏着灯影而来，手里捧着一只小巧的掐丝珐琅手炉，递给他：“殿下握了一路灯，手该僵了。”墨楚恒却没接手炉，只握住她手腕，把人带进怀里。他的下巴抵在她发顶，声音闷闷的：“念安，我今日在御前驳了父皇的折子。”沈念安一惊，抬眸看他。他苦笑，“安王余党借漕运案攀咬户部，父皇想让我做恶人。我若应了，便是寒了老臣心；不应，又成了‘忤逆’。”沈念安静了片刻，忽然踮脚，唇贴在他耳际，声音轻得像呵气：“殿下何不反客为主？户部既被攀咬，索性让他们自查。殿下再上一折，请设‘清查库银专署’，由御史台、户部、兵部共理，既显公允，又堵众口。”墨楚恒眸色骤亮，低头想亲她，却在即将触到时停住，只轻轻碰了碰她额心：“得妻如此，夫复何求。”沈念安红了脸，推他胸口：“谁是你妻……”声音却在尾音处低了下去，像被雪融了。
最后一回是除夕前夜。宫里张灯结彩，东宫却早早熄了外殿灯。墨楚恒屏退内侍，携沈念安坐在梅林最高处的石亭里。亭外悬着一盏六角宫灯，灯罩上绘着他们二人——他执卷，她剪灯，笔触稚拙，却是他亲手所绘。沈念安倚栏而坐，手里捧着他塞过来的暖炉，炉盖上雕着并蒂莲，莲心嵌一颗小小红豆。墨楚恒替她拢紧狐裘，指尖不经意擦过她唇角，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：“念安，等来年开春，我带你去北苑骑马，可好？”沈念安眨眼：“殿下怎知臣妾会骑马？”他笑，眼里有星子：“我就是知道。”她抿唇，半晌轻轻点头：“好。”
雪落无声，远处宫墙灯火如星海。墨楚恒忽然伸手，将她整个抱进怀里，下巴搁在她肩窝，声音闷而坚定：“念安，我此生所求，不过一个你。”沈念安没说话，只伸手环住他腰，指尖在他背后悄悄比了个小小的圆——那是她上一世从未敢奢望的圆满。
梅林深处，老梅抖落一树碎雪，像为他们下了一场无声的花雨。桂花酿温在炉上，松子酥香浮动，雪色与月色交融，映出两道相依的影子，一寸寸，融进了东宫最深的冬夜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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