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1.（八）

尚清华的呼吸彻底停了。

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，眼球上血丝瞬间密布，死死胶着在冰面上那几点晶莹剔透、瓣蕊分明的冰梅印记上。

冰做的梅花。

和他胡编乱造、为了烘托那狗屁“冷酷魔君暗自心动”氛围而随手写下的设定……一模一样。

旋生旋灭。

此刻正在他眼前，那几点冰梅边缘开始变得模糊，正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，无声地消融，重新化为毫无意义的寒气，散入空中。

仿佛从未存在过。

可尚清华看见了。看得清清楚楚。

一股极其恐怖的、足以将他灵魂都冻结的寒意，并非来自外界，而是从他五脏六腑最深处、从骨髓缝隙里疯狂地钻出来，瞬间攫住了他所有的感官。

血液轰隆隆冲上头顶，又在下一秒冰冷地倒灌回脚底，冲得他四肢百骸针扎似的麻。耳膜里鼓噪着巨大的、无序的嗡鸣，几乎要撑裂他的颅骨。

他猛地向后退去，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的冰案边缘，坚硬的棱角磕得他生疼，他却毫无所觉。只是徒劳地张大嘴，像一条被狠狠摔在冰面上的鱼，拼命喘息，却吸不进一丝活气。

假的。

一定是幻觉。

是冻得太久产生的癔症！

是抄书写昏了头出现的臆想！

那位……那位凛北之主，冰魔之君，怎么可能会……会因为他那些荒唐可笑、以下犯上的胡言乱语……而产生……心绪波动？！

还他妈是照着同人设定来的心绪波动？！！

这比漠北君直接捏碎他的喉咙还要让他恐惧一万倍！这是一种颠覆认知的、足以让整个世界都崩塌的荒谬和恐怖！

他踉跄着，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那冰梅即将彻底消散的地方，手指颤抖着，近乎疯狂地去触摸那光滑的冰面。

冰凉刺骨。

什么都没有了。

最后一点冰梅的痕迹也彻底消失，仿佛那惊心动魄的几秒只是他极度紧张下产生的幻视。

他瘫坐在冰冷的冰面上，粗重地喘息，冷汗浸透了新换的衣衫，黏腻地贴在后背，带来一阵阵冰冷的战栗。

脑子里一片空白，只剩下那几点冰梅的形状和那句他亲手写下的、该死的描写，在反复盘旋，撞击。

“……无意识凝成冰梅……”

“……心绪波动……”

不——！

尚清华猛地抱住头，手指死死插进头发里，用力到指节泛白，头皮传来尖锐的疼痛，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。

怎么办？

现在该怎么办？！

假装没看见？对！假装没看见！他什么都没看见！那只是冰面自然凝结的霜花！巧合！一定是巧合！

他拼命给自己洗脑，试图将那惊悚的一幕从脑海里抠出去。

可那画面，那细节，那与他笔下设定严丝合缝的印证，如同最恶毒的诅咒，牢牢钉死在他的视网膜上，挥之不去。

冰室的门，就在他心神剧烈震荡、几乎要崩溃的时刻，再一次无声无息地滑开了。

漠北君的身影出现在门口。

他似乎是处理完了军务返回，周身还带着一丝未曾收敛干净的、属于极北战场的凛冽煞气，将那冰室原本相对平稳的寒意都搅动得尖锐了几分。

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到了尚清华身上。

看到对方瘫坐在冰面上，脸色惨白如纸，眼神涣散惊恐，浑身抖得如同风中残叶，一副惊吓过度、魂不附体的模样。

漠北君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。深蓝色的眼眸微眯，视线极快地在冰室内扫过——空无一人，并无任何异常。只有尚清华那剧烈到无法掩饰的恐惧气息，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。

他走向尚清华，玄色靴底碾过冰面，发出清脆而规律的“咔、咔”声，每一步都像踩在尚清华濒临断裂的神经上。

尚清华猛地抬起头，看到那双深不见底、此刻因沾染煞气而更显冰冷的蓝眸正盯着自己，吓得几乎心脏骤停！他连滚带爬地想站起来，四肢却软得不听使唤，试了两次才成功，垂着头，缩着肩膀，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冰壁里消失。

“大、大王……”声音抖得不成调子，破碎不堪。

漠北君在他面前站定，没有说话。那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窒息。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，从他惨白的脸，扫到他仍在轻微颤抖的手指，最后落在他那双因为惊恐而微微收缩的瞳孔上。

空气中，那属于尚清华的、甜腻温软的灵力气息，此刻正被一种极度恐慌的情绪搅得混乱不堪，如同被打翻的蜜罐，粘稠又狼狈地四溢开来。

漠北君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。

忽然，他伸出手。

不是扣腕，而是径直探向尚清华的额头。

冰冷修长的指尖，毫无预兆地触碰到那片被冷汗浸湿的皮肤。

“！！！”

尚清华如同被极寒的冰锥狠狠刺中，猛地一个剧颤，整个人触电般向后弹去，后脑勺“咚”一声闷响撞在了身后的冰案上！疼得他眼前发黑，却顾不得许多，只是惊恐万状地瞪着漠北君那只还悬在半空的手，呼吸彻底停止。

他碰到了！他又碰到了！

这次是额头！

是因为他看到了冰梅所以来灭口了吗？！还是……还是……

漠北君的手顿在半空。深蓝色的眼底，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、类似……不解的情绪？仿佛不明白对方为何有如此剧烈的反应。

他看着尚清华吓得几乎魂飞魄散、缩在冰案旁抖成一团的的模样，那只手缓缓放下。

“冷？”他开口，声音听不出情绪，依旧是那个冰冷的调子，却问了一个让尚清华完全措手不及的问题。

“……啊？”尚清华大脑彻底宕机，只会发出单音节。

漠北君的视线在他冷汗涔涔的额头和苍白发抖的嘴唇上扫过，又重复了一遍，这次带上了一丝极淡的、几乎难以察觉的……确认的意味？

“觉得冷？”

“不、不冷！”尚清华几乎是吼出来的，声音劈叉得厉害，“属下不冷！一点都冷不冷！多谢大王关心！”

他身上还穿着漠北君给的灵衫，怎么可能会冷！他是吓的！吓的啊大王！

漠北君闻言，不再说话。只是那双冰蓝色的眼睛，依旧盯着他，里面的探究和审视几乎要将尚清华的灵魂都看穿。

尚清华死死低着头，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，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到了极限，等待着最终的审判——是戳穿他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，还是因为他刚才过激的冒犯反应？

然而，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未降临。

漠北君只是又看了他片刻，忽然转身，再次走向那面冰壁。

魔纹流转。

这一次，出现在他手中的，是一个通体由寒玉雕琢而成的……杯子？杯身剔透，冒着丝丝缕缕的白汽。

他拿着那只杯子走回来，递到尚清华面前。

杯子里，是某种浓稠的、呈现瑰丽金红色的液体，散发着极其浓郁的、炽热的灵力波动和一种……甜香？

一股难以形容的、霸道又诱人的香气瞬间冲入尚清华的鼻腔，那味道热烈而熟悉——是蜂蜜！而且是品阶极高、蕴含着火系灵能的灵蜜！

“喝了。”漠北君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，仿佛只是递过来一杯冰水。

尚清华看着那杯散发着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炽热甜香的灵蜜，又看看漠北君那张万年冰封的脸，整个人彻底混乱成了浆糊。

冰梅……触碰……问冷不冷……现在又给热蜂蜜水？！

这到底是怎么回事？！这位大王的行为逻辑已经彻底突破了他能理解的极限！

但他不敢不接，更不敢问。

他颤抖着伸出双手，接过那只寒玉杯。杯壁冰冷刺骨，里面的蜜液却滚烫灼人，冰火两重天的触感让他差点拿不稳。

“谢、谢谢大王……”他声音发飘，看着杯中那晃动的、流光溢彩的金红色蜜液，一咬牙，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。

滚烫的、甜得发腻的蜜液滑过喉咙，如同吞下了一口融化的岩浆，炽热精纯的灵能瞬间炸开，汹涌地冲刷向他几乎被吓僵的四肢百骸，强行驱散那蚀骨的寒意和恐惧带来的僵硬。

一股暖流（这次是真的暖流）从胃里升腾而起，迅速蔓延全身，让他冻得发青的嘴唇终于恢复了一点血色，冰冷的指尖也开始回暖。

效果立竿见影，好得过分。

可他心里的寒意，却比这冰室最深处的玄冰还要冷。

他喝完蜜液，拿着空杯，手足无措地站着，嘴唇上还沾着亮晶晶的蜜渍，看起来傻气又狼狈。

漠北君的视线在他恢复血色的脸上停留了片刻，似乎满意了。他伸手拿回那只空了的寒玉杯，指尖无意间再次擦过尚清华的手背。

冰冷的触感一掠而过。

尚清华又是一个哆嗦，猛地缩回手。

漠北君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。深蓝色的眼底，那丝极淡的、类似困惑的情绪再次一闪而过。

但他什么也没说，只是拿着杯子，转身走向冰榻。

“今日不必再抄。”他背对着尚清华，声音冷淡地传来，“凝神调息，化解药力。”

尚清华如蒙大赦，又如同踩在云端，浑身轻飘飘软绵绵，完全找不到实处。

他僵硬地走到冰室角落，依言盘膝坐下，努力想要凝神，可脑子里那几点冰梅和方才一连串惊悚诡异的互动反复交错闪现，搅得他灵力运行都差点岔了道。

他偷偷抬起眼，望向冰榻上那道冷硬的背影。

大王……

您到底……

他想破自己那点贫瘠的脑容量，也无法将“心绪波动凝成冰梅”和眼前这位煞气未褪、随手赏下丹药蜜水、行为模式却完全无法预测的凛北之主联系起来。

一切的逻辑链都在崩坏。

只剩下一种庞大而无声的、冰冷又炽热的、足以将他彻底吞噬的恐慌和茫然，在这寂静的冰室里，无声地蔓延。

泡桐嘻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