棺材铺后院弥漫着陈年朽木和劣质桐油混合的刺鼻气味，混杂着泥土深处渗出的、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。一口口黑漆剥落、形状各异的薄皮棺材如同沉默的墓碑，杂乱地堆叠在墙角阴影里。几只肥硕的老鼠在角落的破席子下窸窣作响，绿豆般的小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幽光。
老金熟门熟路地挪开墙角一口半朽的薄皮棺材，露出后面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、黑黢黢的洞口。一股阴冷潮湿、带着浓重土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、如同骨粉般陈腐气息的风，从洞口深处幽幽吹出，激得人汗毛倒竖。
“就是这儿了！” 老金压低声音，胖脸上难得没了笑容，小眼睛里闪烁着警惕的光，“地道不长，但里面岔路多，跟紧我！别乱摸乱碰！踩到不该踩的东西…嘿嘿…阎王爷都救不了你！”
顾倾颜抱着依旧昏睡不醒的小乞丐，没有丝毫犹豫，率先弯腰钻进了那如同巨兽咽喉般的黑暗洞口。月白的衣角在洞口一闪而逝，如同投入深潭的月光。
我深吸一口气（差点被那腐朽气味呛到），也赶紧猫腰钻了进去。老金殿后，费力地挤进来后，又吃力地将那口薄皮棺材挪回原位，堵死了入口。最后一丝天光被彻底隔绝，地道里瞬间陷入绝对的黑暗和死寂！只有三人压抑的呼吸声和脚下踩在松软湿滑泥土上的轻微声响。
地道狭窄、低矮，必须一直弯着腰前行。空气污浊沉闷，混合着泥土、霉菌和某种难以形容的、仿佛沉淀了无数岁月的死亡气息。老金不知从哪里摸出个小小的火折子，“噗”地一声吹亮，昏黄摇曳的火光勉强照亮前方几步的距离，将两侧潮湿渗水的土壁映照得如同蠕动的肠壁。
火光下，顾倾颜的身影在前方沉默前行。她抱着小乞丐，动作依旧稳定，但步伐明显加快。昏黄的光晕勾勒出她紧绷的侧脸线条和紧抿的唇线，那双冰封的眸子里，映着跳动的火焰，却深不见底，仿佛蕴藏着风暴。
地道果然如老金所说，岔路极多，如同迷宫。老金凭借着惊人的记忆力和对地形的熟悉，在黑暗中左拐右绕，避开那些散发着更浓重腐朽气味的岔道（据他说那是通往更深处墓穴的）。每一次选择都毫不犹豫，仿佛闭着眼睛都能摸出去。
不知走了多久，就在我感觉腰快要断掉、肺部被污浊空气憋得生疼时，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！不是火光，而是惨淡的、如同鬼火般的灰白色天光！
“到了！” 老金低呼一声，吹熄了火折子。
出口掩藏在一片茂密的、几乎垂到地面的荆棘丛后面。老金小心翼翼地拨开带刺的枝条，率先钻了出去。顾倾颜紧随其后，我最后一个爬出洞口。
一股更加浓烈、混合着腐烂植物、动物尸体和潮湿泥土的腥臭气息扑面而来！眼前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、起伏不平的乱葬岗！枯黄的野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，歪斜断裂的墓碑如同野兽的獠牙，半掩在泥土和荒草中。随处可见散落的白骨、腐朽的棺木碎片，以及被野狗刨开的浅坑，露出里面黑黢黢的泥土和破碎的布片。几只漆黑的乌鸦站在枯树枝头，发出嘶哑难听的鸣叫，猩红的眼珠冷漠地俯视着这片死亡之地。
天色阴沉，铅灰色的云层低垂，压得人喘不过气。远处临江城的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，如同海市蜃楼。
“呼…总算出来了！” 老金拍打着身上的泥土草屑，长长舒了口气，但小眼睛依旧警惕地扫视着四周，“这鬼地方…晦气是晦气了点，但胜在够偏！够安静！”
顾倾颜抱着小乞丐，站在一片相对平整的荒草地上。她没有理会老金，目光越过荒凉的坟茔，望向临江城的方向，眼神复杂难明。寒风吹起她月白衣袂和鬓角的发丝，更添几分孤寂与决绝。
就在这时！
“唔…”
顾倾颜怀中，小乞丐发出一声极其微弱、如同梦呓般的呻吟。他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，缓缓睁开了眼睛。
那双乌黑圆亮的眸子，此刻布满了疲惫的血丝，眼神涣散而茫然，如同蒙着一层浓雾。他先是茫然地看了看抱着他的顾倾颜那张清冷绝伦的脸，眼神里没有惊讶，没有恐惧，只有一片空洞的陌生。随即，他的目光缓缓转动，扫过一旁警惕张望的老金，最后…落在了我身上。
当他的目光触及我的脸时，那涣散的瞳孔似乎极其短暂地…凝滞了一瞬？
紧接着！
他那只一直无力垂落的小手，极其缓慢地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，抬了起来！
不是指向任何人！
而是…轻轻地、轻轻地…揪住了顾倾颜胸前月白衣襟的一角！
动作很轻，很小心，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、寻求庇护的依赖！
顾倾颜的身体猛地一僵！
她低头，看着那只揪住自己衣襟的、瘦小苍白的手，又看向小乞丐那双依旧茫然、却似乎多了一丝微弱焦距的眼睛。那双冰封般的眸子里，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！震惊！难以置信！甚至…还有一丝…无法言喻的痛楚？！
她的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，似乎想说什么，却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。只是抱着小乞丐的手臂，下意识地收紧了些许。
“咳…咳咳…” 小乞丐再次虚弱地咳嗽起来，揪着衣襟的手无力地松开，眼皮沉重地垂下，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，再次陷入了昏睡。只是这一次，他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，呼吸也平稳了许多。
这一幕，如同无声的惊雷，在我心头炸响！
他…他主动抓住了顾倾颜的衣襟？！
为什么是她？而不是我这个背了他一路、差点被砍死的“保姆”？！
难道…他们真的认识？！
老金也看到了这一幕，胖脸上闪过一丝极其古怪的神色，小眼睛在顾倾颜和小乞丐之间来回扫视，最终砸吧砸吧嘴，没说话。
顾倾颜沉默地抱着小乞丐，站在原地，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。寒风吹过乱葬岗，卷起枯草和尘土，发出呜咽般的声响。过了许久，她才缓缓抬起头，目光再次望向临江城的方向，眼神里的复杂情绪渐渐沉淀，最终化为一片冰封的决然。
“此地不宜久留。” 她终于开口，声音清冷依旧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，“夜鸦卫的嗅觉比狗还灵。他们很快会搜到这里。”
她转向老金：“老金，最近的落脚点。”
老金搓了搓胖手，小眼睛滴溜溜一转：“往西二十里，有个废弃的山神庙，还算隐蔽。就是…嘿嘿…得委屈几位跟老金我钻林子了！”
顾倾颜点点头，不再多言，抱着小乞丐，转身就朝着老金指的方向走去。步伐坚定，没有丝毫犹豫。
我赶紧跟上，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。看着顾倾颜抱着小乞丐的背影，再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和依旧隐隐作痛的后背伤口…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涌上心头。酸涩？失落？还是…一丝被排除在外的茫然？
老金凑到我身边，用胳膊肘捅了捅我，压低声音，带着他那标志性的油滑腔调：“嘿嘿…林小哥儿，别瞎琢磨了！有些事儿啊…知道得越少，活得越久！顾姑娘…嘿嘿…水深着呢！这小祖宗…更是个烫手山芋！你啊…能活着走出这片乱葬岗…就算祖坟冒青烟了！”
我没理他，只是闷头赶路。脚下的枯草发出沙沙的声响，如同亡魂的低语。
走了约莫半个时辰，穿过一片茂密的、荆棘丛生的杂木林，一座破败不堪的山神庙终于出现在半山腰的缓坡上。庙墙坍塌了大半，屋顶也漏了几个大洞，但主体结构还在，勉强能遮风挡雨。
顾倾颜抱着小乞丐，率先走进庙内。庙里蛛网密布，灰尘积了厚厚一层，一尊泥塑的山神像歪倒在供桌旁，摔得四分五裂。她找了一处相对干净、背风的角落，小心翼翼地将小乞丐放下，用那件灰布袍子仔细裹好。
老金则熟门熟路地在庙里转了一圈，不知从哪里翻出些半干的柴禾，在庙中央的空地上生起了一堆篝火。跳跃的火焰驱散了庙内的阴冷和湿气，也带来了一丝久违的暖意。
我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，疲惫如同潮水般袭来。后背的伤口在冷热交替和剧烈运动后，又开始隐隐作痛。我撕下内衬还算干净的布条，笨拙地给自己重新包扎。
顾倾颜坐在小乞丐身边，沉默地看着跳跃的火焰。火光映照着她清冷的侧脸，也映照着她眼中那抹挥之不去的凝重。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，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。
老金则蹲在火堆旁，一边烤着火，一边从怀里摸出个小酒壶，美滋滋地抿了一口，发出满足的叹息。
庙里一片寂静，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。
就在这压抑的寂静即将被打破时——
“呱！呱呱！”
几声突兀的、如同破锣般的乌鸦嘶鸣，猛地从庙外的树林里响起！声音凄厉而急促！
紧接着！
“沙沙沙…沙沙沙…”
一阵极其密集、如同无数只脚踩过枯叶的声响，由远及近，从四面八方朝着山神庙包围而来！
那声音…绝不是野兽！更不是风声！
是脚步声！
是很多人！
正在快速逼近！
“操！” 老金猛地从地上弹起来，胖脸上的惬意瞬间消失，小眼睛里充满了惊骇，“这么快？！夜鸦卫？！”
顾倾颜也瞬间站起！月白的劲装无风自动！她一步挡在小乞丐身前，右手已经按在了腰间悬着的剑柄上！冰冷的杀气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！
我心脏狂跳！后背的伤口似乎都忘记了疼痛！也挣扎着站起来，顺手抄起脚边一根手臂粗的朽木棍！
完了！还是被追上了！
庙门早已腐朽不堪，根本无法阻挡。透过破败的门板和墙上的裂缝，可以清晰地看到外面树林的阴影里，一道道如同鬼魅般无声移动的黑影！他们如同训练有素的狼群，正悄无声息地收紧包围圈！
为首一人，身形高大，脸上覆盖着那副熟悉的、在月光下反射着幽冷死寂光芒的鸦羽面具！黑洞洞的眼眶，如同深渊般锁定着庙内！
他身后，十几个同样黑衣蒙面、手持短剑的夜鸦卫，如同冰冷的雕塑，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杀意！
“顾倾颜…” 鸦羽面具下，传来一个低沉嘶哑、如同金属摩擦的声音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，“交出那个孩子。念在昔日香火情分，饶你不死。”
顾倾颜没有说话。她只是缓缓拔出了腰间的长剑！
剑身如一泓秋水，在昏暗的庙内划出一道清冷的寒芒！剑尖直指庙门外的鸦羽面具！
她的动作，就是最好的回答！
鸦羽面具似乎并不意外，只是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、带着一丝嘲弄的冷哼。
“冥顽不灵。” 他缓缓抬起手，做了一个进攻的手势！
唰！唰！唰！
十几道黑影如同离弦之箭，瞬间撕裂了庙外昏暗的光线！带着冰冷的杀意，朝着破败的山神庙猛扑而来！
“保护好他！” 顾倾颜清叱一声，身形如电！月白的身影化作一道流光，迎着扑来的黑影，主动冲出了庙门！
剑光乍起！如同黑夜中绽放的雪莲！清冷！凌厉！带着决绝的杀意！
叮叮当当！
金铁交鸣之声瞬间在庙外炸响！剑气纵横！寒光四射！
战斗瞬间爆发！
“靠！” 老金怪叫一声，肥胖的身体异常灵活地躲到一根粗大的柱子后面，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两把寒光闪闪的匕首，“林小哥儿！护好那小祖宗！老金我…我负责策应！”
策应你个头！分明是自保！
我顾不上骂他，双手死死攥紧那根朽木棍，一步挡在昏睡的小乞丐身前！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！看着庙外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刀光剑影，看着顾倾颜那道在数倍于己的敌人围攻下、如同惊涛骇浪中一叶扁舟般顽强搏杀的身影…
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惧感瞬间攫住了我！
林不凡！你拿什么保护他？！拿这根破木头吗？！
就在我心神剧震、几乎要被恐惧压垮的瞬间——
“呃…咳咳…”
身后，小乞丐再次发出虚弱的咳嗽声！他缓缓睁开了眼睛！
这一次，他的眼神不再涣散！虽然依旧布满血丝，却多了一丝清醒的锐利！
他似乎立刻明白了眼前的处境！那双乌黑的眸子扫过庙外激烈的厮杀，扫过躲在柱子后面探头探脑的老金，最后…落在了我挡在他身前、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背影上！
他的眉头紧紧蹙起！小脸上闪过一丝挣扎和…决绝？！
紧接着！
他猛地一咬牙！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，试图从地上坐起来！那只瘦小的手，死死地抓住了裹在身上的灰布袍子！
“别动！” 我下意识地低吼，想按住他。
但就在我的手即将碰到他肩膀的刹那
小乞丐猛地抬起头！
那双布满血丝的乌黑眸子，死死地盯住了我！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茫然、依赖、甚至痛苦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、极其陌生的情绪！
那是一种…近乎命令般的…决绝？！
“走…” 一个极其微弱、却异常清晰的字眼，如同冰珠般，从他紧咬的牙关里迸了出来！
不是“救我”！
不是“别丢下我”！
而是…“走”？！
如同在醉仙楼后巷垃圾桶旁，他让我“走”时一样！
但这一次，他的眼神里，没有了那份冰冷的命令感，反而多了一丝…难以言喻的…急切？！甚至…一丝…恳求？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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