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8月16日的午后,秋老虎正烈,柏油路面被晒得发软,空气里飘着轮胎摩擦地面的焦糊味。国道旁的绿化花园本该是旅人歇脚的地方,此刻却被一层死寂笼罩——一个穿橙色工作服的环卫工人正蹲在花丛边,手里的扫帚掉在地上,指尖抖得像筛糠。
花丛深处,半开的月季掩着个小小的身影。那是个两岁左右的女童,穿着洗得发白的粉色连体衣,衣摆沾着干硬的泥块。她蜷缩着,眼睛闭得紧紧的,睫毛上还挂着草屑,可裸露的胳膊和小腿上,青紫的瘀伤像地图上的色块,新旧交叠,有些地方已经变成深褐色,甚至能看到皮下肿胀的硬块。最刺眼的是她胸口,有一块拳头大的暗红色印记,边缘泛着青黑。
左鄞和临锡赶到时,法医组已经搭好了临时勘验帐篷。临锡戴上双层手套,蹲下身轻轻拨开女童额前的碎发——那里有一道月牙形的疤痕,像是被什么尖锐物划过,已经结痂脱落,只留下浅淡的印子。他的指尖在触及女童皮肤时微微一顿,那皮肤冰凉发硬,早已没了孩童该有的温热。
“先送回解剖室,”临锡起身对助手说,声音压得很低,“现场勘查交给技术科,注意收集周围的土壤样本和植被上的痕迹。”他摘下手套时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,“左队,我先回去了,初步尸检结果出来立刻告诉你。”
左鄞点头,目光落在女童胸口那片暗红色印记上:“小心点。”
技术科在女童口袋里找到半块干硬的饼干,还有一张被揉皱的疫苗本。姓名栏写着“李念”,出生日期2011年5月,父母信息登记着王云和李桂,住址在三公里外的红旗村城中村。
临锡带着李念的遗体离开后,左鄞留在现场指挥勘查。他捏着那张疫苗本,最后一页贴着李念的满月照——照片上的小婴儿睁着乌溜溜的眼睛,嘴角挂着奶渍,胖乎乎的小手攥着拳头。他抬头看向城中村的方向,那里的低矮楼房挤成一团,像个密不透风的铁盒子,藏着不为人知的黑暗。
红旗村37号的出租屋连个正经门牌号都没有,只有院墙上用红漆画着个歪歪扭扭的“7”。左鄞带着两名警员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时,一股馊味扑面而来——地上堆着泡面桶和空酒瓶,烟蒂像撒落的灰渣,唯一的木板床上扔着件男士夹克,袖口沾着暗褐色的污渍。
“你们找李念?”一个穿碎花睡衣的女人从里屋出来,头发乱糟糟地挽着,是王云。她看到警察手里的疫苗本,眼神闪了一下,随即往门框上一靠,“早送人了,那丫头片子爱哭,我们养不起。”
“送给谁了?什么时候送的?”左鄞追问,身后的警员正在用相机拍摄屋内环境,镜头扫过墙角那根断裂的拖把杆时,王云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。
“忘了,”王云挠了挠胳膊,那里有块新的淤青,“前阵子吧,一个远房亲戚,说帮我们带。”
这时,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趿拉着拖鞋出来,是李桂。他脖颈上有几道抓痕,看到疫苗本时,喉结猛地滚了一下,却梗着脖子吼:“问她干什么!一个赔钱货,送走了干净!”
左鄞示意警员记录下两人的言行,目光扫过床底——那里有个被踢到角落的布偶,布偶的胳膊断了一只,脸上还沾着干硬的饭粒。“这布偶是谁的?”他踢了踢布偶,布偶肚子里的棉絮漏出一点,混着几根细小的头发。
王云的脸突然白了,往李桂身后缩了缩。李桂却猛地踹了一脚旁边的凳子:“哭哭哭!一天到晚就知道哭!饿了哭,尿了哭,打死都活该!”话刚出口,他就捂住了嘴,眼神里的慌乱像泼洒的墨汁,再也藏不住。
与此同时,法医室的无影灯亮得刺眼。临锡站在解剖台前,看着李念瘦小的身体被小心地固定住。助手已经清理掉她身上的泥垢,那些瘀伤在灯光下愈发清晰,新伤的红肿和旧伤的青黑交织,像一幅狰狞的画。
“开始吧。”临锡拿起解剖刀,刀刃划过皮肤时几乎没有阻力。他的动作很轻,像是怕惊扰了这个早已失去生机的孩子。胸腔打开的瞬间,他皱紧了眉——心脏表面有一道不规则的裂伤,边缘组织已经坏死,周围的心肌呈现出暗紫色,“外力撞击导致的心脏破裂,力度极大,应该是一次性形成的致命伤。”
助手在一旁记录:“胃内容物只有少量稀释的米汤,消化程度显示至少十二小时未进食。”
临锡拿起X光片,对着灯光仔细看:“左肋骨三根新鲜骨折,断端锐利,符合钝器击打特征。左肱骨陈旧性骨折愈合畸形,右胫骨有多处骨痂,最早的应该是半年前……这孩子一直在被虐待。”他的声音顿了顿,目光落在李念的手腕上,那里有一圈浅褐色的勒痕,皮肤已经硬化,“长期被捆绑,时间至少三个月。”
凌晨三点,左鄞接到临锡的电话。“左队,”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,“拖把杆上的暗红色痕迹是血迹,DNA与李念一致。还有,她的指骨缝里有木屑残留,和那根拖把杆的材质吻合。”
左鄞站在出租屋的院门外,夜风吹过带来远处的狗吠。他看着那扇紧闭的木门,仿佛能听到门后曾响起过的、被捂住的微弱哭声。
李桂的审讯记录写得断断续续。他一开始说李念是“自己摔死的”,后来又改口说是“被野狗咬伤的”,直到临锡把那份解剖报告拍在他面前——上面详细记录着李念从一岁起就有的七处骨折,最早的一处在她刚学会爬行时。
“她学走路的时候摔了一跤,”李桂的声音突然垮了,头抵着桌面,“我喝了点酒,看她哭个不停,就踢了她一脚……谁知道她胳膊就断了。”他开始语无伦次,“后来她总哭,王云嫌烦,就用绳子把她绑在椅子上……那天晚上我输了钱,回去她又在哭,我拿起拖把杆就……”
王云的供述更冷静,却透着刺骨的冷漠:“李桂喝醉了就打她,说她是讨债鬼。我劝过两次,被他连我一起打。那天晚上我听到孩子哭了两声就没动静了,李桂说她‘睡了’,然后找了个麻袋把她装进去,说扔到国道边,就当从没生过这个孩子。”
“你就看着他把孩子抱走?”左鄞追问。
王云低头抠着指甲,那里还留着没洗干净的泥垢:“她活着也是受罪。”
邻居后来告诉警察,这对夫妻从不管孩子。有次深冬,听到屋里传来孩子的哭声,透过窗缝看到李念只穿着单衣,被绑在暖气片上,小脸冻得发紫。还有人看到李桂把哭闹的李念扔进纸箱,放在院角暴晒,自己则在屋里打麻将。
开庭那天,李念的外婆来了。老人背着个蓝布包,包着件小棉袄——那是她连夜赶做的,针脚歪歪扭扭,袖口还缝着个小兔子。听到判决结果时,她没哭,只是把棉袄铺在地上,轻轻拍了拍,像是在哄怀里的婴儿:“念念,穿上棉袄,不冷了。”
左鄞再次路过国道旁的绿化花园时,那里新种了一排向日葵。阳光好的时候,金黄的花盘齐刷刷朝着太阳,风一吹,像无数张笑脸。他想起临锡说的最后一句话:“那孩子的指骨缝里,还嵌着点木屑,像是抓着什么东西不肯放……也许是想抓住最后一点暖和吧。” 法院的判决下来那天,天空飘着细雨。
李桂因故意伤害罪、虐待罪数罪并罚,被判处死刑,立即执行。法槌落下时,他瘫在被告席上,眼神空洞地盯着地面,仿佛直到此刻才真正意识到,那个被他视为“累赘”的小生命,曾在他的拳头下发出过怎样绝望的哭喊。
王云作为共犯,因虐待罪和包庇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。听到判决结果,她只是麻木地扯了扯嘴角,仿佛十五年的牢狱生涯,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继续混日子。她始终没说过一句道歉,也没问过李念最后有没有闭上眼睛——那个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,在她眼里,自始至终只是个会哭的麻烦。
李念的外婆来领判决书时,把那件缝着小兔子的棉袄裹得很紧。法院工作人员递给她一笔司法救助金,老人摆摆手,颤巍巍地从蓝布包里掏出个铁皮饼干盒,里面是李念满月时的长命锁,锁身已经被摩挲得发亮。
“她爸她妈不要她,我要。”老人把长命锁贴在胸口,“我带她回乡下,埋在桃树底下,春天能闻见花香。”
左鄞在法院门口看着老人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,手里捏着临锡塞给他的一张纸——那是法医室整理的李念生前最后记录,上面用铅笔描着一个小小的手印,是临锡在清理遗体时,发现孩子蜷缩的掌心印在消毒纸上的痕迹。
“你说,她最后是不是想抓住什么?”临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带着雨后的潮湿。
左鄞把那张纸折好放进 pocket :“也许是想抓住一点疼她的人吧。”
国道旁的向日葵在雨水里低着头,花盘上的水珠像没擦干的泪。左鄞想起李念疫苗本上的满月照,照片里的婴儿笑得没心没肺,大概那时的她还不知道,原来来到这个世界,要承受这么多疼。
对讲机又响了,这次是城郊发现一具无名男尸。左鄞拉开车门,雨刷器在玻璃上左右摆动,像在擦掉那些来不及被记住的痕迹。车窗外,雨丝斜斜地织着,把城市的轮廓晕成一片模糊,而那些藏在模糊背后的罪恶,还在等着被一一剥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