拆旧窗棂的动静比苏晚想的要轻。
清晨五点,她跟着陆星辞走到钟楼脚下时,修复队的工人正用麻绳捆住最后一根朽坏的木棂,动作轻得像在搬运易碎的瓷器。晨雾还没散,砖红色的墙在雾里透着点朦胧的暖,槐花香顺着风溜过来,沾在睫毛上,湿乎乎的。
“老木匠说,这种榫卯结构的窗棂,拆的时候得顺着木纹来,”陆星辞站在她身边,声音压得很低,怕惊扰了什么,“我爷爷当年装它时,在每个接口都嵌了木楔子,说是‘锁住风,留着光’。”
苏晚的目光落在工人手里的撬棍上。铁头碰到木棂的瞬间,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——那木棂已经泛着深褐色,边角被岁月磨得圆钝,却还能看出当年打磨的精细,像位站了太久的老人,终于要歇一歇了。
“小心点!”领头的老木匠喊了声,手里的凿子轻轻敲在木棂与窗框的缝隙处,“里面有木楔子,别敲坏了!”
陆星辞忽然往前走了两步,蹲在窗台下,眼睛盯着缝隙里露出的一小截木片。苏晚也跟着蹲过去,晨露打湿了裤脚,凉丝丝的,却抵不过心里的热——她好像能看见几十年前,穿工装的老人站在这里,手里攥着木楔子,对着阳光比量角度的样子。
“出来了!”老木匠的声音带着点雀跃。
一根指节长的木楔子从缝隙里滑落,陆星辞伸手接住时,指尖被木刺扎了下,他却像没察觉,只盯着木楔子上的刻痕看。那刻痕很浅,是个歪歪扭扭的“星”字,笔画里还嵌着点当年的木屑,像藏着没说尽的话。
“是爷爷的字,”他把木楔子递给苏晚,指尖的血珠落在“星”字的尾勾上,像点了颗小小的朱砂,“他说每个木楔子都得刻字,窗棂才认家。”
苏晚捏着木楔子,松木的纹理在掌心硌出浅浅的印。木头上还带着晨雾的潮,和陆星辞指尖的温度混在一起,暖得人心头发颤。她忽然想起自己笔记本里写的“锁住风,留着光”,原来有些话,早在几十年前就被人刻进了木头里。
“能给我看看吗?”老木匠凑过来,戴上老花镜端详着木楔子,“这种老松木的楔子,得在桐油里泡三个月才够硬,现在的年轻人没这耐心了。”他抬眼看向陆星辞,眼里带着点赞许,“你爷爷是个懂木头的人。”
陆星辞的嘴角弯了弯,接过木楔子,用指腹轻轻蹭掉上面的木屑:“他总说,木头有脾气,你对它上心,它就替你扛住岁月。”
苏晚忽然想起书店里那扇老木门。门轴早就松了,每次开关都“吱呀”响,她却舍不得换——那是外婆当年亲手刷的漆,木纹里还藏着她小时候刻的歪扭“晚”字。原来人和木头的缘分,都是这样一点点缠起来的。
第一缕晨光刺破雾气时,最后一根木棂被轻轻放在地上。老木匠从工具箱里拿出个布包,小心翼翼地把散落的木楔子收进去,递给陆星辞:“都在这儿了,一共十二个,个个都有刻痕,你留着吧。”
布包里的木楔子长短不一,大多刻着“星”字,只有最底下那个,刻痕深些,是个模糊的“月”字。
“这是奶奶刻的,”陆星辞捏起那个“月”字木楔,指尖抚过深深的刻痕,“她说‘星得有月配,光才不孤单’。”
苏晚的心跳轻轻漏了一拍。她看着那个“月”字,忽然想起自己名字里的“晚”——傍晚的星,不就是伴着月的吗?晨雾在这时散了些,阳光落在两人之间,陆星辞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影,像落了片槐树叶。
“我能摸摸吗?”她小声问。
陆星辞把木楔子放在她掌心。松木的质感粗糙却温润,“月”字的刻痕里像藏着细碎的光,硌得掌心微微发痒,又带着种踏实的暖。
“像在握一块会发光的木头。”她轻声说。
陆星辞笑了,眼里的光比晨光还亮:“我爷爷说,木头里藏着树的念想,它站成窗棂,是想多看几年人间的光。”
苏晚忽然想起自己的笔记本。她从包里翻出来,翻开夹着槐花的那页,在空白处写下:“木楔子上的‘月’,和他眼里的光,都是藏了很久的温柔。”
笔尖划过纸页的轻响,混着工人搬动木棂的钝响,和远处巷口传来的早点叫卖声,像首刚睡醒的晨曲。
陆星辞凑过来看她写字,呼吸轻轻扫过她的耳畔,带着点晨露的凉和槐花香的甜。苏晚的耳尖悄悄红了,笔锋顿了顿,落下个歪歪扭扭的“光”字。
“写得真好。”他说,声音有点哑。
老木匠在旁边收拾工具,看见这幕,笑着对徒弟说:“你看,老物件就是这样,自己不会说话,却能让看它的人,把心里的话说出来。”
收完木楔子时,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。修复队开始往窗台上搭新的杉木,浅黄的木纹在阳光下泛着新鲜的光,和砖红色的墙配在一起,像幅刚画完的画。
“三个月后装新窗棂,”陆星辞把布包放进随身的帆布包,侧头看她,“到时候,我们一起来嵌新的木楔子?”
苏晚立刻点头:“好啊!我能刻个‘晚’字吗?”
“当然,”他笑得眼睛弯起来,“‘星’‘月’‘晚’,都齐了。”
走回巷口时,张阿姨正提着水壶浇花,看见他们手里的布包,打趣道:“捡着宝了?看你们俩,脸都笑成槐花了。”
苏晚的脸颊更热了,低头盯着帆布包上的木楔子轮廓,像揣着袋会发烫的星。陆星辞替她应了句“是捡着宝了”,声音里的笑意藏不住,像被阳光晒化的糖。
快到书店时,苏晚忽然想起什么,从包里拿出那个“月”字木楔,递给他:“这个,你挂在阁楼的窗上吧,像奶奶说的,星得有月配。”
陆星辞捏着木楔子,指尖碰了碰她的指尖,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。“那这个给你,”他从布包里拿出个“星”字木楔,放在她掌心,“晚也得有星伴。”
晨光落在两个木楔上,“星”与“月”的刻痕里,都盛着细碎的光。
苏晚站在书店门口,看着陆星辞的背影消失在槐树下,帆布包里的“星”字木楔硌着掌心,暖得像块小小的太阳。她忽然觉得,所谓“晚星未迟”,或许不是说相遇得多早,而是当某块藏着“月”的木楔,遇见了刻着“晚”的人,光就有了归处。
她推开书店的门,风铃和铜铃一起响了。把“星”字木楔轻轻放在吧台上,阳光从窗棂钻进来,刚好落在“晚”字的笔记本上,像在说:
别急,光会慢慢亮起来的。
就像此刻,木楔子在发光,字在发光,连心里的期待,都在悄悄发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