进山的路比想象中陡。
苏晚踩着沾了露水的石阶往上爬，帆布包里的卷尺硌着腰侧，发出轻微的“咔啦”声。陆星辞走在前面半步，浅灰色冲锋衣的后摆被山风掀起，露出里面印着建筑图纸纹样的T恤——是苏晚前阵子用边角料给他印的，说“让你：的衣服也带点老木料的脾气”。
“歇会儿？”他回头时，额角的汗顺着下颌线滑下来，落在锁骨处，“前面那棵老银杏就在坪上，看得见顶了。”
苏晚仰头望去，果然见云雾里戳着截光秃秃的树干，枝桠张牙舞爪地伸向天，像幅被山雾洇开的水墨画。“倒了多久了？”
“听护林员说，上个月台风刮的。”陆星辞递给她水壶，掌心的温度透过塑料传过来，“树干没裂，芯子还是红的，是块好料。”
他们要找的，是棵长了百年的银杏树。苏晚想用来做那套“带门牌的茶具”，陆星辞说“老银杏的木性稳，刻字时不容易崩茬”，特意调了工期陪她来。
爬到坪上时，山雾刚好散了些。老银杏树横卧在草地上，树干得两人合抱才围得住，断口处的年轮像圈叠起来的月亮，最中心那圈泛着浅红，是百年风霜养出的“木魂”。
苏晚蹲下来，指尖抚过断口的纹路，忽然笑了：“你看这年轮的弧度，像不像茶舍门闩落锁时的样子？”
陆星辞也蹲下来，顺着她指的方向看，果然见某圈年轮的弧度，和苏晚刻的银杏叶门闩几乎重合。“老木头都认缘分。”他拿出卷尺量树干直径，“能出六块茶盘料，够你刻六个门牌了。”
苏晚数着年轮玩，忽然在最外层的圈里摸到个凸起的小疙瘩。“这里有个结。”
“是树瘤。”陆星辞凑过来，呼吸扫过她的耳廓，“这种结里藏着‘犟劲’，刻成茶杯托刚好，不容易滑。”他用手指虚虚画了个圆，“就刻成银杏叶的形状，托着茶杯时，像叶子在捧星星。”
苏晚的指尖停在树瘤上，忽然想起在茶舍那天，他在速写本上画门闩时写的字——“有些人会记得你的每道刻痕”。原来他不仅记得，还能把她刻刀下的心思，融进自己的设计里，像这老银杏的年轮，一圈圈把彼此的想法缠成一股。
护林员带着锯工上来时，苏晚正用粉笔在树干上画切割线。陆星辞站在旁边看，忽然伸手在某道线末端加了个小弯钩：“留块小料，做个笔洗？你刻字时总爱把笔往水杯里戳，木笔洗不容易磕坏笔尖。”
苏晚的脸颊有点热。她确实有这毛病，尤其是专注时，钢笔尖在水杯沿磕出的小坑能积半杯木屑。前阵子陆星辞来店里，见她又在戳，没说什么，只是默默用边角料给她做了个木杯垫，边缘磨得圆钝，说“至少别让玻璃磕坏你的笔”。
“你怎么什么都记得？”她低头画完最后一道线，粉笔灰沾在指尖，像落了层雪。
“你的刻刀在木头上走的每一步，都在说话。”陆星辞帮她擦掉指尖的灰，动作轻得像在拂去木料上的毛刺，“我不过是听仔细了些。”
锯子破开木头的瞬间，有股清甜的香气漫出来，混着山雾的湿意，像把陈年的桂花茶泼在了空气里。苏晚盯着锯口处露出的木纹，忽然觉得这声音很熟悉——像茶舍的门闩落锁时的“咔嗒”声，像陆星辞翻建筑图纸时的“哗啦”声，像她刻木楔时，刻刀与木头较劲的“沙沙”声。
是属于他们的，慢慢靠近的声音。
装木料的卡车要等傍晚才来。两人坐在银杏树干上，分食着带来的三明治。陆星辞忽然从包里翻出个小盒子，递过来：“给你的。”
是枚银杏叶形状的木牌，比苏晚做的门闩小些，背面刻着道极浅的弧线，像片被风吹弯的叶子。“护林员说，这是从树洞里捡的，像是很多年前有人刻了没拿走的。”
苏晚翻过来，见正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“星”字，笔画里还卡着点陈年的树胶。她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，跟着外婆来山里祭拜老银杏，偷偷在树洞里塞了块刻着“曼琪”的木牌，说“要让银杏树记得我”。
原来有些东西，真的会被岁月好好收着，等合适的时机，再送到该见的人手里。
“陆星辞，”她把木牌放进帆布包，和那卷卷尺并排躺着，“等这套茶具做好了，第一个刻你的工作室门牌。”
“29号。”他笑起来，山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，露出镜片后清亮的眼睛，“刻深点，让它记得住。”
傍晚装木料时，夕阳把山染成了橘红色。陆星辞帮工人固定木料，苏晚站在旁边数着树干上的年轮，忽然发现最中心那圈浅红的“木魂”里，藏着个极小的虫洞，形状像颗星星。
“你看！”她拉着他的袖子指给她看。
陆星辞俯身时，嘴唇几乎碰到她的发顶：“是颗藏在年轮里的星星。”他顿了顿，声音轻得像山雾落在草叶上，“就像有些人，藏在时光里，等你绕了圈才发现，原来一直都在。”
卡车驶下山时，木料在车厢里轻轻晃，发出“咚咚”的闷响，像老银杏在跟他们道别。苏晚靠在副驾驶座上，看着窗外倒退的树影，忽然想起陆星辞刻的那枚木牌——“星”字的最后一笔拖得很长，像道没画完的弧线，等着她用刻刀，慢慢接下去。
她摸了摸帆布包里的木牌，又摸了摸腰侧的卷尺，忽然笑了。
原来“晚星未迟”不是说星星来得晚，是说当你终于敢抬头时，它一直悬在那里，像这老银杏的木魂，像陆星辞眼里的光，安静又笃定地，等你走过去，握住那道刚好合手的弧度。
山雾又起时，苏晚在手机备忘录里写：“银杏木的第一刀，该刻在29号门牌的背面，让它记得，今天的山雾里，有两颗星星碰了头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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