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那个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噩梦里,他早已记不清那些人究竟是何种丑恶嘴脸。
岁月与恐惧像潮水般冲刷着记忆的堤岸,那些本该清晰的脸庞渐渐模糊、变形,最终凝结成一张张狰狞可怖的怪物模样。
潮湿的地牢里弥漫着铁锈与霉味,昏暗的火把在石墙上投下晃动的阴影。
那些戴着各式各样面具的人,从锈迹斑斑的铁笼前走过。
他们的目光仿佛在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,审视着皮毛是否完好,筋骨是否周正。
“这是个小男娃?”一个粗哑的男声打破了死寂,他伸出手,带着一枚硕大玛瑙戒指的指尖毫不客气地戳进笼中,掐住谢丹尔的脸颊。
力道重得像要把骨头捏碎,男人却毫不在意,只顾着左右摆弄那张小脸。
“长得这样漂亮。”他眯着眼端详片刻,语气里带着几分玩味,仿佛在市集上挑拣一颗最饱满的白菜。
“废话。”旁边的人贩啐了一口,粗糙的手掌重重拍在铁笼栏杆上,发出刺耳的哐当声。
他挺了挺佝偻的脊背,脸上堆着谄媚的笑,语气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:“这可是西伯里斯姆家的种,实打实的私生子!您想想,就算是旁支血脉,那贵族骨子里的皮相能差得了吗?这眉眼,这肤色,多少人家求都求不来呢!”
“西伯里斯姆?”男人的手指顿了顿,面具下的呼吸明显急促了几分。
他重复着这个姓氏,尾音微微上扬,像是触动了什么隐秘的开关。
原本漫不经心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,多了些难以言喻的探究与兴味,仿佛这三个字让笼中的“商品”突然镀上了一层更诱人的光泽。
“多少钱?”男人终于松开了手,那动作粗暴得像是在丢弃一件沾了灰的旧物。
谢丹尔的脸颊被甩得偏向一侧,单薄的身子在笼中晃了晃,撞在冰冷的铁栏杆上,发出细弱的闷响。
他咬着唇没敢作声,只觉得半边脸都麻了。
人贩见状立刻往前凑了两步,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明的光。
他飞快地搓了搓手掌,指缝里还嵌着没洗干净的泥垢和黑灰,然后伸出五根粗短的手指在男人面前虚虚比划着,声音压得低低的,却透着志在必得的得意:“这个数。”
“50万?!”男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,猛地嗤笑出声。
他往后退了半步,居高临下地睨着人贩,语气骤然冷了下来,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:“你怕不是想钱想疯了?就算你把西伯里斯姆家的嫡长子绑来,也未必能卖出这个价!别跟我玩这套虚的,给个实在数,不然我现在就拆了你这破笼子。”
“那就40万,不能少了!”人贩咬了咬牙,又开始打人情牌,“您都是老客户了,我这的品质您是知道的,您玩坏了、玩腻了,您还可以卖个二手价还回来呢!”
“成。”男人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,算是应了。他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,显然这价格仍没达到他的预期,只是懒得再费口舌。“洗干净了,今晚就给我送府上去。”
说罢,他抬手解开腰间的钱袋,沉甸甸的布袋刚一打开,就滚出几枚边缘磨得发亮的金币,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硬的光泽。
他抓出大半袋金币,随手扔给人贩,金属碰撞的脆响在潮湿的地牢里格外刺耳:“这是定金,剩下的货到付清。”
人贩忙不迭地接住钱袋,掂量着那坠手的分量,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,连声道:“放心放心!保证给您拾掇得干干净净,绝无半分差池!”
话音未落,两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就粗暴地扯开了铁笼门。
其中一人伸手揪住谢丹尔背后的破布衣,像拖一只小猫似的把他拽了出来。孩子踉跄着差点摔倒,单薄的身子在冰冷的空气里微微发抖。
“嗤啦——”一声脆响,本就破烂的麻布被狠狠撕下,露出底下干瘦得能清晰看见肋骨的裸体。
那些青紫的伤痕和细密的冻疮在火把光下无所遁形,像一幅被揉皱的旧画。谢丹尔下意识地想蜷缩起来,却被人死死按住肩膀。
紧接着,不知是谁提起一只木桶,兜头就泼来一瓢井水。刺骨的寒意瞬间浸透四肢,谢丹尔猛地一颤,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,发出细碎的咯咯声。
他被人塞进一件浆洗得有些发硬的白衬衣里。
布料不算好,却比之前那件破烂麻布干净许多,只是宽大的衣摆垂到膝盖,衬得他愈发瘦小。
随后,他就像件无关紧要的行李,被粗鲁地扔进了牛车后斗。
车轮碾过坑洼的土路,发出吱呀作响的呻吟,车身一路剧烈颠簸,谢丹尔被晃得东倒西歪,只能死死蜷缩在角落,任由寒意从车板缝隙里钻进来,裹紧单薄的衬衣瑟瑟发抖。
不知晃了多少个时辰,直到夜色浓得化不开,牛车才终于在一扇朱漆大门前停下。
男人的宅子灯火通明,桌上竟摆着饭菜:一碗冒着热气的肉汤,半只油光锃亮的烤鸡,还有满满一碟白胖的吐司面包。
香气争先恐后地往鼻腔里钻,谢丹尔的肚子立刻不争气地叫了起来,胃里空荡荡的地方像是被无数只手挠着,又酸又饿。
十一二岁的孩子,正是贪食长身体的年纪,可记忆里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像样的饭菜了。
此刻面对着满桌食物,谢丹尔先是愣住,随即警惕地抿紧嘴唇,小心翼翼地抬眼打量四周。
男人就坐在对面。
他没有说话,只是端着茶杯,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,那眼神落在谢丹尔身上,竟带着几分长辈对晚辈的慈爱,看得人心里发慌。
沉默在暖阁里蔓延,谢丹尔犹豫了许久,才试探着伸出手,捏起一小块面包,飞快地塞进嘴里。
干硬的面包在舌尖化开淡淡的麦香,他几乎是本能地吞咽下去。
见男人始终没有动静,他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,夹肉的动作越来越快,到最后几乎是狼吞虎咽,仿佛怕这难得的饱足下一秒就会消失。
尽管他从离开姐姐之后就没有遇到过什么好人,但孩童内心的天真和善良还是使他对男人有了一点点的信任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