匡府的烛火燃至四更,灯花爆了三次,案上的密信与名单在光影里浮沉,如同一幅暗藏杀机的古卷。墨林指尖抚过蜡封密信的边缘,心口忽生一缕刺骨的沉滞——那感觉绝非人间该有,似他当年在北荒踏过万年冻冰,冷意顺着肌理渗进骨缝,却又带着一种近乎预警的锐利。清花娘娘的示警从不是声嘶力竭,而是这般无声却霸道,像修仙界秘境中那些未显形的凶煞,仅凭气息便让人脊背发寒。
“柳渊不会坐以待毙。”墨林抬眼看向窗外,天际泛出的鱼肚白被云层压得暗沉,“他布下这盘棋用了五年,绝不可能只留周显这一个破绽。”
李嫣然将腰间佩刀的刀鞘往案边一靠,寒铁相撞的脆响划破寂静,刃口映着残烛的光,亮得刺眼:“陈沁然刚传来消息,柳渊府中四更天有暗信送出,被她截下了。信上只有三个字——‘咬死他’,是给周显的。”
“咬得越死,反噬越烈。”墨林折起城西静院的名单,指尖力道将纸页压出深深的折痕,“我们要的,就是他这孤注一掷。”
卯时三刻,都城晨鼓撞破薄雾,三十声轰鸣震得宫墙都在微颤。文武百官身着朝服,踩着青石板路涌入太极殿,衣袍摩擦的窸窣声里,藏着各自的心思。殿内烛火煌煌,鎏金柱上的龙纹在光影中扭曲起伏,庆王高坐御阶之上,玄色朝服绣着五爪金龙,眉宇间凝着帝王独有的沉肃,目光扫过阶下群臣时,如寒刃出鞘。
皇后李白芷端坐于御阶东侧凤座,素手搭在膝头的织锦帕上,帕子上绣着暗纹缠枝莲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纹路。陆心垂首立在她身侧,鸦羽般的发丝垂在肩前,遮住了眼底的神色;姬长惠守在殿门内侧,一身宫装衬得身形挺拔,目光扫过入殿官员时,带着管事宫女特有的审慎,连衣角都未曾多动一下。
匡一何率先出列,捧着厚重的案宗躬身道:“陛下,紫烟城周显案已勘明,人犯周显、证人苏若若及相关证物均已带至殿外,请陛下示下。”
庆王尚未开口,御阶下左侧队列中,一道朱紫身影率先出列——丞相柳渊。他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,朝服上的绣纹平整无褶,拱手时动作行云流水,语气沉稳得无懈可击:“陛下,周显勾结淑妃陷害封疆大吏,祸乱朝纲,理当从重论处。但紫烟城乃北境屏障,此案若迁延日久,恐动摇边境军心,还请陛下速断速决。”
这话看似公允,实则是想将案情死死锁在“陷害紫烟城”的单一框架里,截断所有牵连朝局、牵扯兵权的线索。墨林立在殿门旁的侍臣队列中,心口的沉滞骤然加重,清花娘娘的示警如芒在背——柳渊这是要快刀斩乱麻,在他们拿出更多证据前,先定死周显的罪,再悄悄掐灭后续的隐患。
“带周显、苏若若入殿。”庆王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,压得殿内所有细碎声响都没了踪迹。
周显被侍卫押着入殿时,衣袍沾着牢里的尘土与霉味,却依旧梗着脖颈,下巴扬得老高,仿佛不是阶下囚,反倒像是受了冤屈的忠臣。苏若若紧随其后,素衣素裙,面色虽有倦色,却将背脊挺得笔直,眸中没有半分怯意,只有凛然的清明。
二人跪定在殿中,匡一何展开案宗,朗声道:“周显,你勾结淑妃,伪造证据陷害紫烟城苏城主,贪墨北境粮饷,可有此事?”
周显猛地抬头,目光扫过殿中群臣,在柳渊身上顿了一瞬,像是得了某种暗示,随即扯着嗓子喊:“臣无罪!分明是紫烟城苏城主贪墨粮饷,克扣军资,臣只是据实禀报,反被他污蔑陷害!”
“据实禀报?”苏若若抬眼,声音清亮如玉石相击,“周显,去年冬月,你差人将三船霉变粮米运往北境,冻死饿死的士兵不下三十人,家父查出后按律革去你的职务,你怀恨在心,才与淑妃勾结,伪造贪墨账目,可有此事?”
周显被问得一噎,脸色瞬间涨红,却依旧死鸭子嘴硬:“一派胡言!那粮米本就是北境粮仓存的陈米,与我无关!苏城主是怕罪行败露,才反咬一口!”
柳渊适时再度出列,朝庆王躬身道:“陛下,此案看似清晰,却需物证佐证。苏姑娘既说周显运了霉变粮米,可有留存的粮样?或是军中将士的证词?若无实证,仅凭一面之词,恐难服众。”
这话精准地戳中了要害——去年的粮米早已分发殆尽,军中将士换防的换防、退役的退役,哪里还有现成的证据。殿内群臣窃窃私语,看向苏若若的目光多了几分质疑。
墨林见状,上前一步,拱手道:“陛下,草民有物证。”
殿内所有目光霎时聚在他身上,有好奇,有探究,也有敌意。庆王看向墨林,语气平和却带着审视:“你是何人?”
“草民墨林,与苏姑娘一同追查此案,侥幸寻得些许线索。”墨林没有多余的称谓,也无半分怯场,只捧着那叠书信上前,“这是从周显住处床榻下暗格、淑妃宫中暖阁暗阁搜出的往来信件,其中不仅有二人谋划栽赃紫烟城的细节,更有勾结北境王都统、意图里应外合的密语。”
侍卫上前接过书信,呈至御案。庆王逐页翻看,眉峰越蹙越紧,殿内的窃窃私语渐渐平息,只剩下烛火噼啪的声响。
柳渊却忽然笑了,笑声不高,却带着几分轻蔑:“陛下,此信字迹潦草,既无落款,也无印信,焉知不是有人故意伪造,意图攀咬无辜?墨林一介草民,突然出现在都城,又恰好手握‘证据’,臣倒要怀疑,他的身份来历是否清白。”
这话不仅是质疑证据,更是想将墨林打成“细作”,从根源上否定所有线索。李长歌当即就要上前反驳,却被墨林用眼神制止。
“是否伪造,一问便知。”墨林看向周显,目光锐利如刀,“周显,你住处暗格的砖是青页岩,第三块砖下垫着三层油纸,暗格里除了书信,还有一枚淑妃赐你的羊脂玉簪,簪头刻着‘淑’字,簪尾有一道半寸长的裂痕,是你去年醉酒时摔的,对是不对?”
周显的脸色瞬间煞白,瞳孔骤缩,像是见了鬼一般。这些细节极为隐秘,除了他自己,绝无第二人知晓。他张了张嘴,想反驳,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一般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柳渊的袖摆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,眼底闪过一丝慌乱,却依旧强作镇定:“即便书信为真,也只是周显与淑妃的私谋,与旁人无干。陛下,当务之急是处置周显,稳定北境军心,至于其他,可后续再查。”
“旁人?”墨林的声音陡然拔高,如惊雷炸响在殿内,“丞相大人,周显信中反复提及的‘先生’,屡屡称其为‘主心骨’,不知您是否认得?”
柳渊的脸色彻底变了,再也维持不住之前的沉稳,厉声喝道:“墨林!休要血口喷人!朝堂之上,岂容你随意攀咬当朝丞相?”
“草民不敢攀咬,只凭证据说话。”墨林侧身,对着殿门道,“匡大人,带证人入殿。”
殿门应声而开,陈沁然领着三个身着官服的人入内。为首的是户部主事张谦,他面色惨白,双腿发软,几乎是被人架着跪在地上,抬眼看向柳渊时,眼神里满是恐惧,却还是咬着牙开口道:“陛下,臣……臣是柳丞相的门生,上月初三,丞相召臣入府,逼臣修改北境粮饷账册,将三百万两粮饷记为‘损耗’,还说这是为了‘大业’,事成之后,封臣为户部侍郎……”
“一派胡言!”柳渊厉声打断,额角青筋暴起,“张谦!你因贪墨官银被本官斥责,怀恨在心,如今竟勾结外人陷害于我!陛下明鉴!”
张谦被他一喝,身子抖得更厉害,却从袖中掏出一页泛黄的账册,双手奉上:“臣有改后的账册副本,上面有臣的私印,更有……更有丞相府特制的朱砂印泥痕迹!这印泥掺了金粉,普天之下,唯有丞相府有!”
侍卫将账册呈至御案,庆王拿起账册,又看了看柳渊官印的印泥,脸色愈发阴沉。殿内群臣哗然,看向柳渊的目光都变了——谁都知道,柳渊府中的印泥确实是特制的,掺了金粉,印记呈淡红色,与普通朱砂印泥截然不同。
柳渊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,后背早已被汗水浸湿,却依旧死撑着:“陛下,此乃张谦伪造!他定是偷了臣府中的印泥,故意嫁祸!”
“是吗?”墨林冷笑一声,语气里满是嘲讽,“那城西静院密室中,案几上摆放的那方印泥,与张谦账册上的痕迹分毫不差,难道也是张谦偷了去的?”
“城西静院?”柳渊的瞳孔骤然收缩,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,嘴里喃喃道,“你……你怎么会知道那里?”
这话一出,殿内所有人都明白了——柳渊确实知道城西静院!
匡一何立刻出列,躬身道:“陛下,昨夜臣奉墨林之命,派人查探城西静院,在院中密室搜出大量金银珠宝,估值不下千万两,更有一份朝中官员名单,名单之首便是柳渊,上面记载着各官员的‘投诚条件’。密室案几上,还放着一方印泥,经查验,与张谦账册上的印泥完全一致!”
侍卫将名单与印泥一同呈至御案,庆王翻看名单,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数十个官员的名字,有京官,有地方官,甚至还有军中将领,每个人名后都标注着官职、喜好及投诚后的封赏,字迹正是柳渊的亲笔!
庆王将名单掷在御案上,声音冷得像万年寒冰:“柳渊,铁证如山,你还有何话可说?”
柳渊瘫软在地上,浑身脱力,再也没了之前的威严,嘴里反复念叨着:“不可能……静院那么隐秘,你们怎么会找到……”
侍卫上前将他押住时,他忽然猛地抬头,看向墨林,眼中翻涌着怨毒与不甘,嘶吼道:“是周显!是周显出卖了我!我待他不薄,他为何要背叛我!”
“是你自己留的破绽。”墨林的声音淡得像北荒的风,扫过空谷,不留痕迹,“周显信中写‘城西静院已备好,待事成之日,恭迎先生入住’,你若真有半分谨慎,便不会让他将这等隐秘写在纸上。”
柳渊被押出殿时,状若疯癫,嘴里嘶吼着“大业未成”“归界可期”,声音渐行渐远,最终消失在殿外。
周显见柳渊败露,心理防线彻底崩溃,“噗通”一声磕了个响头,眼泪鼻涕齐流:“陛下饶命!臣招!臣全都招!是柳渊让臣陷害苏城主,是他让臣勾结淑妃,拉拢王都统!他说只要破了紫烟城,引蛮族入关,就能扶持他登基称帝!臣是一时糊涂,求陛下饶臣一条狗命!”
殿内的气氛尚未平复,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,一名浑身是尘的信使翻身跪地,甲胄碰撞的声响刺耳:“陛下!北境急报!秦岳参将联合军中忠良,已控制王都统的心腹,王都统欲打开城门迎接蛮族时被当场擒获!蛮族见事败,已撤兵回北境,边境无恙!”
庆王长舒一口气,紧绷的神色终于缓和了几分,看向墨林等人的目光里多了几分赞许:“墨林、李嫣然、陈沁然、赵乘风、李长歌、苏若若,你等破此惊天阴谋,护我大庆北境安宁,功不可没。朕封墨林为‘靖安校尉’,掌京畿巡查之职;李嫣然、赵乘风为‘翊麾副尉’;陈沁然为‘司文主事’;李长歌为‘宣节副尉’;苏若若,你父冤屈已洗,紫烟城城主之位依旧由他执掌,另赏黄金百两,以作补偿。”
众人躬身谢恩,墨林却始终觉得心口的沉滞未曾散去——清花娘娘的示警还在,而且比之前更加强烈,像是有什么致命的隐患,藏在那封蜡封密信的字缝里,未曾被揭露。
待朝会散去,墨林借故留到最后,捧着那封蜡封密信走到御案旁:“陛下,草民有一事不明,想向陛下请教。”
庆王抬眼:“你说。”
“这封密信的字迹,草民看着有些古怪。”墨林指着信尾“归界”二字,“草民曾在北境偶然得到一本残破古籍,上面记载着‘归界阵’三字,字迹与这密信上的如出一辙。只是草民愚钝,不知此‘归界’是否与彼有关,特来告知陛下。”
庆王闻言,眉头紧锁,接过密信反复翻看:“归界阵?朕的藏书阁中从未有过此等记载。陆心,去将藏书阁所有上古杂记、异域方志全都搬来,朕要亲自查验。”
“是,陛下。”陆心躬身应是,转身出殿时,与守在门口的姬长惠擦肩而过。姬长惠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御案上的密信,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异样,快得让人无法捕捉。
墨林看着陆心的背影,心口的清花娘娘忽然微动——那是一种确认的感觉,确认“归界”二字绝非偶然,而是他们离开这个普通世界、返回修仙界的关键线索。这线索如同一根细若游丝的引线,一端系着他们的归途,另一端却藏在更深的迷雾里,不知通向何方。
走出太极殿时,日光已洒满宫阶,鎏金的台阶在阳光下耀眼夺目。李长歌拍着墨林的肩膀,语气轻快:“靖安校尉!以后你可是朝廷命官了,可得多罩着我们这些兄弟!”
李嫣然却面色凝重,看着墨林手里的密信副本:“归界阵……这名字不像是大庆的东西,倒像是……像是某种失传的古法。”
赵乘风点头附和:“柳渊一直念叨‘归界可期’,说不定这‘归界’就是他谋划的核心,不只是为了称帝那么简单。”
墨林将副本折好,收进袖中,目光望向都城之外的天际。云卷云舒间,他仿佛看到了北荒的风雪,看到了修仙界的山川湖海。清花娘娘在他体内无声伫立,如同一座沉默的界碑,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秘密——他们被困在这个没有灵气、没有修为的普通世界,却在一场人间权谋的漩涡中,摸到了回去的线头。
而这线头的另一端,藏着什么?是通往修仙界的坦途,还是另一场更大的危机?墨林不知道,但他能感受到清花娘娘的笃定,那是一种历经万载岁月沉淀的从容,仿佛无论前路有多少荆棘,他们终将踏上归途。
太极殿内,庆王捧着密信,指尖反复摩挲着“归界”二字,神色愈发凝重。他隐隐觉得,这两个字背后藏着的秘密,或许比柳渊的谋反案更加惊天动地,甚至可能关乎整个大庆的存亡,关乎那些来路不明、却屡次救驾的异客的真正目的。
殿外的日光渐渐西斜,将宫墙的影子拉得很长,如同一道无形的界限,隔开了朝堂的风波与未知的迷雾。而墨林等人的身影,在宫阶上渐行渐远,袖中的密信副本,如同一颗投入静水的石子,即将在这个普通的世界里,漾开一圈圈连他们自己都无法预料的涟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