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清晰的,是演武场,楚归鸿握着他的手,包裹在宽厚温暖的掌心,带着他,练习楚家刀法的精要。他的呼吸就在耳畔,低沉而耐心:“手腕发力要柔,刀锋所指要刚…这里,是虚招,诱敌深入…” 他的气息拂过耳廓,痒痒的,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亲昵。那是少有的、不带任何隔阂与算计的甜蜜时光,空气里都仿佛流淌着蜜糖。
可紧接着,画面骤然变得阴冷黑暗!是那间熟悉的卧房!沉重的精铁锁链扣在他的手腕上,磨破了皮肉,留下耻辱的印记!楚归鸿站在阴影里,眼神冰冷而陌生,带着被欺骗的暴怒,说出的话如同淬毒的冰锥:“你果然是为了段刀之法!太子的一条好狗!” 他的吻粗暴而充满惩罚的意味,啃噬着他的唇瓣,留下血腥…那时的屈辱和心碎,如同冰冷的潮水,瞬间将上官鹤淹没,让他即使在半梦半醒间,也忍不住浑身一颤。
爱是真,恨也是真。想靠近是真,想逃离也是真。两种截然相反的情感如同两条毒蛇,在他心底疯狂地撕咬缠绕。
意识越来越沉,越来越模糊。那些闪回的画面渐渐淡去,最终归于一片温暖的、带着熟悉气息的黑暗。紧绷的身体在极度的疲惫和这份诡异的“安心感”中彻底放松下来。支撑的意志力溃散,沉重的头颅终于无力地、彻底地垂落,侧脸轻轻地枕在了楚归鸿宽阔而汗湿的肩膀上。
灼热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,却奇异地不再那么令人抗拒。沉重的呼吸声就在耳边,成了唯一的安眠曲。
上官鹤睡着了。
***
天光,终于艰难地刺破厚重的云层,透过帅帐上方小小的透气孔,吝啬地洒下几缕微弱的金色光柱。其中一道,不偏不倚,恰好落在行军榻上,温柔地描摹着上官鹤沉静的侧颜。
楚归鸿的眼睫,在光线的刺激下,微微颤动了几下。沉重的眼皮如同灌了铅,每一次掀开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。意识从一片混沌的黑暗和灼热的炼狱中缓慢上浮,剧痛如同苏醒的怪兽,第一时间啃噬着他的神经,尤其是后背,火辣辣地疼,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。
他艰难地转动了一下干涩的眼珠。
映入眼帘的,是近在咫尺的、一片细腻的肌肤。光洁的额头,挺翘的鼻尖,浓密如蝶翼般垂下的睫毛,在眼睑下方投下淡淡的阴影。几缕微乱的发丝被汗水黏在鬓角,阳光跳跃其上,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光晕。
是上官鹤。
他就这样趴在自己身上,侧脸枕着自己的肩膀,睡得正沉。平日里总是清冷疏离、带着警惕和防备的面容,此刻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柔和安静,甚至透着一丝罕见的脆弱。温热的、平稳的呼吸,一下一下,轻轻地拂过楚归鸿颈侧的皮肤,带来细微的痒意。
楚归鸿整个人都僵住了。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、放轻、再放轻,生怕惊扰了这份如同易碎琉璃般的宁静。昨夜那些混乱痛苦的片段在脑海中闪现——寒潭刺骨的冰冷,焚身的高热,撕裂般的伤痛,还有…还有那混乱中紧紧抱住他的、带着药香和血腥的气息…
原来不是梦。
他就这样…守着自己?还…睡着了?
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,混合着巨大的酸楚和失而复得的狂喜,猛地冲撞着楚归鸿冰冷疼痛的心房。比任何灵丹妙药都更有效,瞬间驱散了萦绕不散的死亡阴影。他贪婪地、近乎痴迷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睡颜,目光描摹着那熟悉的轮廓,从光洁的额头,到挺直的鼻梁,再到略显苍白的唇瓣…每一寸,都像是上天的恩赐。
时间啊…若是能永远停驻在这一刻,该有多好?没有国仇家恨,没有猜忌背叛,没有那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、深可见骨的伤痕。只有这温暖的晨光,和他安然沉睡在肩头的重量。
楚归鸿看得几乎出神,连背后的剧痛似乎都变得可以忍受。他甚至能清晰地数清上官鹤那微微颤动的睫毛有几根。
就在这时,他敏锐地察觉到,枕在自己肩上的那颗脑袋,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。那浓密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,开始不安地颤动起来——上官鹤要醒了!
几乎是本能地、未经任何思考,楚归鸿猛地闭上了眼睛!全身的肌肉瞬间放松,调整呼吸,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依旧处于昏迷沉睡的状态。只有那微微加速的心跳,泄露了他此刻的紧张和一丝…隐秘的期待。
上官鹤的睫毛颤动了几下,终于缓缓掀开。初醒的凤眸里带着一丝茫然的水汽,如同蒙着薄雾的寒潭。他显然还没完全从睡梦中清醒,下意识地动了动有些发麻的手臂。
然而,下一秒,他整个人都僵住了!
他猛地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姿态——他竟然还趴在楚归鸿身上!枕着他的肩膀睡了一夜!
一股热意瞬间冲上脸颊!羞愤交加!他几乎是弹射般地想要直起身,逃离这尴尬的境地。可就在动作的瞬间,目光扫过楚归鸿的脸——依旧是那灰败的底色,嘴唇干裂,呼吸…似乎比昨夜更微弱了?
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攫住了他!
难道…难道他没熬过去?!
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巨手,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!所有的羞愤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!他猛地伸出手,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剧烈颤抖,指尖带着凉意,急切地探向楚归鸿的鼻端!
指尖小心翼翼地靠近,屏住呼吸,凝神感受——
一丝微弱却温热的气息,极其缓慢地拂过他的指尖!
虽然微弱,但…是活的!是温热的!
紧绷到极致的心弦骤然松开,巨大的庆幸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席卷了上官鹤的四肢百骸!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,唇角不由自主地、极其自然地向上弯起,勾勒出一个纯粹而明亮的笑容,如同冰雪初融后绽放的第一朵花,带着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,脱口而出:
“太好了…他没死”
那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轻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。
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——
“现在是没死,”一个低沉沙哑、带着明显戏谑和虚弱的声音,慢悠悠地响起,“不过…快被你压死了。”
上官鹤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!如同被施了定身咒!他猛地低头,对上了楚归鸿那双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的眼睛!
那眼睛里哪里还有半分虚弱昏迷的迹象?虽然依旧布满血丝,带着病容,却闪烁着清晰的笑意和一种…洞察一切的得意!他就那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,仿佛在欣赏一出绝妙的好戏!
被骗了!
一股被愚弄的怒火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庆幸和那点残余的温情!上官鹤的脸颊由白转红,又由红转青,羞愤交加之下,他想也没想,撑在楚归鸿身侧的手臂猛地一曲,一记凶狠的肘击,带着十足的力道,狠狠撞在楚归鸿没受伤的胸膛上!
“呃——!”楚归鸿猝不及防,剧痛让他眼前一黑,闷哼出声,身体都弓了起来,脸上那点得意瞬间变成了真实的痛苦。
“楚归鸿!”上官鹤已经翻身坐起,站在榻边,气得胸膛剧烈起伏,指着他的鼻子,凤眸里燃着熊熊怒火,“你装睡!”
楚归鸿捂着被撞疼的胸口,疼得龇牙咧嘴,冷汗都冒了出来。这一下可真没留情面。他缓了好几口气,才抬起眼,看着眼前气得像只炸毛猫儿的上官鹤,嘴角却依旧费力地扯出一个痞痞的、带着点无赖的笑容:
“嘶…不装睡…怎么知道…”他顿了顿,看着上官鹤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,一字一句,清晰地吐出后半句:
“…你原来舍不得我死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