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题

帅帐厚重的帘子落下，隔绝了帐外初冬凛冽的寒风，也隔绝了太子南桁离去时那复杂难辨的一瞥。方才还回荡着激烈争论声的营帐，瞬间陷入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。炭盆里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，映照着帐壁上晃动的人影，也将空气中弥漫的那股混合着药味、汗味和一丝若有似无铁锈腥气的味道，烘烤得更加浓重。

上官鹤没有走。

他就站在离主座几步远的地方，背对着楚归鸿，身姿依旧挺拔如松，玄色的衣袍衬得他侧脸线条愈发冷硬。他的目光似乎落在帐壁悬挂的地图上，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袖口。

一点暗红粘稠的污渍，刺眼地印在他玄色袖袍的边缘。是刚才议事时，楚归鸿在沙盘上指点戎军可能的动向，手臂挥动间，不经意蹭在他袖口的。

脓血。

冰冷的两个字，如同淬毒的冰锥，狠狠扎进上官鹤的眼底。

上官鹤接连杀了巴图尔、巴鲁戎国两员悍将，士气大挫，暂时退兵三十里。两军隔着被战火蹂躏过的焦土，陷入了诡异的僵持。斥候像幽灵般在荒原上游弋，带回来零星的消息。戎营似乎正在重整旗鼓，暂时并无大举进攻的迹象。

但这暂时的宁静，脆弱得像初冬河面的薄冰。楚归鸿重伤濒死的消息，被陈玄和南恒联手死死捂住，连军中知晓内情的也仅限于几名心腹亲卫。若让戎国那头嗜血的狼嗅到一丝血腥——知道他们倚为柱石的楚少帅此刻虚弱得连坐直都困难——这短暂的平衡瞬间就会被撕得粉碎。

更棘手的是，来自大靖方向的密报，如同阴云笼罩。戎国的手，竟已悄无声息地伸进了大靖军队内部！奸细的身份、目的，尚在追查，但足以让任何决策都变得如履薄冰。

所以，今日帅帐议事，楚归鸿必须出现。他必须是那个谈笑间指点江山、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少帅。

上官鹤缓缓转过身。

楚归鸿依旧坐在那张铺着虎皮的宽大帅椅上，试图维持着挺拔的姿态。然而，那强撑的从容，在上官鹤此刻洞悉一切的眼中，脆弱得不堪一击。

他额角渗出的冷汗，在炭火的微光下清晰可见，顺着紧绷的侧脸线条滑落，最终隐没在衣领深处。每一次看似随意的调整坐姿，都伴随着身体深处无法完全压抑的、极其细微的颤抖。当他试图将手臂搭上扶手时，五指会不受控制地骤然收紧，死死抓住冰冷的木头，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，仿佛要将那扶手捏碎，才能借得一丝支撑的力量，对抗体内肆虐的痛楚和虚弱。

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、此刻却因伤痛和强撑而略显黯淡的眸子，撞上了上官鹤投来的目光。楚归鸿的嘴角甚至费力地向上扯了一下，似乎想挤出一个安抚的、或者无所谓的笑容。

可这笑容，落在上官鹤眼里，却比任何哀嚎都更刺眼，更让他心头如同被重锤狠狠擂击。他清晰地看到楚归鸿眼底深处那极力掩饰的痛苦和疲惫，像沉重的枷锁，几乎要将那点强撑的意志压垮。

一股难以言喻的窒闷感堵在胸口，让他几乎喘不过气。他一点都不好受。看着他这样硬撑，看着他明明在承受着巨大的折磨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，看着他额角的冷汗和抓握扶手时爆起的青筋…上官鹤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、揉搓，翻搅起一阵阵尖锐的酸楚和…无法忽视的心疼。

帐内静得只剩下炭火燃烧的噼啪声，以及楚归鸿那压抑得极低、却依旧沉重的呼吸。

上官鹤动了。

他一步一步，朝着帅椅走去。脚步落在厚厚的地毯上，无声无息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力量。他的目光，如同实质般，紧紧锁在楚归鸿苍白的脸上。

楚归鸿的心跳，随着那步步逼近的身影，不受控制地加速。他下意识地想挺直腰背，想让自己看起来更从容些，可后背撕裂般的剧痛让他这个微小的动作都变成了酷刑，额上的冷汗瞬间又冒出一层。

“殿下…”他干涩地开口，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。

上官鹤已经走到了他面前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。他没有回应楚归鸿那声无意义的称呼，目光沉沉地扫过他紧抓着扶手的、指节发白的手，最终落在他被冷汗浸湿的鬓角。

“让我看看。”上官鹤的声音不高，却异常清晰，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命令口吻。

楚归鸿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。他扯了扯嘴角，试图用惯常的混不吝来化解：“看什么？一点皮外伤，早就不碍事了…” 话未说完，便被上官鹤冰冷的目光打断。

“伤口。”上官鹤重复道，语气没有任何起伏，“让我看看你的伤口。”

“真的不用…”楚归鸿下意识地想要拒绝，身体甚至微微向后缩了一下，仿佛那宽大的椅背能给他提供一点庇护。他不想让上官鹤看到那狰狞溃烂的创口，不想看到他眼中可能出现的惊骇或…怜悯。他宁愿维持着这虚假的强硬表象。

“楚归鸿！”上官鹤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，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，“你以为我在跟你商量？”

他深吸一口气，似乎在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，声音重新变得冰冷，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疏离：“别误会。我不是关心你。我这是为了我自己，为了大雍！戎国奸细混入大靖，敌情不明，局势瞬息万变！你楚归鸿，现在还不能有事！你活着，至少能吓住戎国那群狼崽子几天！懂吗？”

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，像冰雹一样砸下来，字字句句都裹着“公事公办”的硬壳。可楚归鸿却从那强装的冰冷中，听出了截然不同的东西。他看着上官鹤那双因情绪激动而微微泛红的凤眸，那里面翻涌的，哪里是纯粹的为国为民？分明是压抑不住的担忧和害怕！

楚归鸿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，又酸又胀。拒绝的话，再也说不出口。他沉默地垂下眼睫，算是默许。

上官鹤不再废话。他俯下身，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，伸手就去解楚归鸿身上那件轻便软甲的束带卡扣。他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