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想起阿斯托利亚临死前的话——“天狐族的心头血,能让机械心脏运转得更顺畅”。
原来那些年下层区失踪的天狐族,那些被铁爪帮拖进黑暗巷道的身影,都成了星银矿石的养料。
他们的血、他们的骨、他们不甘的灵魂,都被一点点炼进这冰冷的金属里,成了维持上层区温暖的燃料。
上层区贵族们壁炉里烧的不是煤,是这些生灵的骨灰;他们舞会上炫耀的星银首饰,其实是凝固的血泪。
桑博把所有星银碎片装进麻袋,拖着往废弃机甲库走。
雪没到膝盖,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,麻袋在雪地里拉出条长长的痕迹,很快又被新落的雪花填满,像从未有人走过。路过街角那个卖热汤的老婆婆以前摆摊的地方时,他停下脚步。
那里只剩下个破瓦罐,罐口结着层薄冰,冰面映着他憔悴的脸——胡子拉碴,眼窝深陷,像个陌生人。
他想起以前总带着上书言来这儿喝热汤,老婆婆总会多给她加块萝卜,说“这姑娘的眼睛亮得像萝卜缨子”。
“雪狼”机甲的残骸还在。断成两截的机身覆着层厚厚的雪,像盖着块白色的裹尸布,露出的金属骨架在风雪中沉默地矗立,像具巨大的骷髅。
桑博踩着结冰的金属碎片爬进驾驶舱,里面结着层晶莹的冰,座椅上还留着摊发黑的血迹,边缘有深深的抓挠痕迹,是当年被献祭的天狐族用指甲抠出来的,那些细碎的划痕里还嵌着点雪白的绒毛,像从未被岁月掩埋。
他把星银碎片一把把撒在血迹上,举起断成两截的铁棍,一点点碾磨。
冰屑混着金属粉末飞扬起来,呛得他剧烈咳嗽,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流。
“你们看,”他对着空荡的驾驶舱轻声说,声音在风雪中发颤,“害你们的人,已经死了。阿斯托利亚死了,铁爪帮散了,没人再敢挖你们的骨头了。”
当最后一块星银被碾成粉末的瞬间,远处传来狼嚎般的风声,卷起地上的雪粉,打着旋儿撞向机甲残骸。
机身突然轻微震动起来,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苏醒,金属骨架发出“咯吱咯吱”的声响,像是无数人在低声叹息。
桑博握紧断成半截的铁棍,掌心的血把冰冷的金属染红,却看见驾驶舱的角落里,慢慢爬出来几只萤火虫。
不是一只,是几十只。绿光连成片,像条发光的河,顺着机甲的裂缝流淌出来,爬过结着冰的仪表盘,爬过锈迹斑斑的操纵杆,爬过那摊发黑的血迹。
他忽然想起上书言蹲在阁楼角落,一边擦零件一边说的话——“我们天狐族死后,怨气重的会变成萤火虫,守着自己的尸骨不肯走,直到害他们的人得到报应”。
原来那半具狐狸骨架,真的是她的亲人。
原来她早就知道机甲库里埋着什么,才会对那里的地形了如指掌;原来她每次路过机甲库都会绕道走,不是怕铁爪帮,是怕看见亲人的尸骨;原来她闻到的不是冷却液的薄荷味,是亲人留在空气里的、永不消散的气息。
那些她没说出口的话,都藏在这些细微的举动里,像埋在雪下的种子,直到春天才肯发芽。
萤火虫们没有飞远,只是围着桑博盘旋。
绿光落在他冻裂的手背上,落在他渗血的虎口上,落在他脸颊的泪痕上,带着点微暖的痒意,像有人用柔软的指尖轻轻抚摸。
他的眼泪又流了出来,这次却没觉得冷,反而有股暖流从心口慢慢散开,像喝了口老婆婆以前卖的热汤,烫得喉咙发紧,却暖得让人想哭。
三天后,下层区的人发现,废弃机甲库的入口多了个雪人。
雪人堆得很粗糙,用的是下层区特有的、混着煤渣的黑雪,却戴着顶熟悉的棕色皮夹克——是桑博一直穿的那件,领口还沾着块暗红的药渍,是上书言当年涂药膏时蹭上去的,她总说这颜色像极了夕阳下的星银矿。
雪人的脑袋上插着根褪色的布条,是从她裙子上撕下来的那块白布条;手里插着根断成两截的铁棍,棍尖挑着块打磨得光滑的星银碎片,在阳光下闪闪发亮,像块凝固的月光。
没人知道是谁堆的。只有在夜里,当风雪停歇的时候,会有人看见机甲库周围飘着成片的萤火虫,绿光映着雪,像片不会融化的星海。
有次齿轮帮的小喽啰想去偷那块星银碎片,刚走到雪人跟前,就被无数绿光包围,吓得屁滚尿流地跑回来,说看见雪人的眼睛亮了,像两团烧红的炭火,还听见有人在机甲库里说话,声音低低的,像在跟谁道歉。
桑博再也没出现在下层区。
有人说,他跟着那群萤火虫飞进了“雪狼”机甲的残骸,再也没出来。
有人在夜里听见机甲库里传来敲击金属的声音,叮叮当当的,像有人在打磨零件,还有人说看到机甲的驾驶舱亮着微光,像有人在里面点灯。
有人说,他带着剩下的星银去了北境,那里的冰原深处有个天狐族的聚居地,有人看见个穿棕色皮夹克的男人,背着个装满星银的麻袋,在雪地里朝着极光的方向走,身后跟着一串萤火虫,绿光在雪地上拖出长长的线,像条不会消失的路。
伊拉拉相信后一种说法。她把哥哥留下的那把短刀别在腰间,刀鞘上那朵歪歪扭扭的花被她摩挲得发亮。
用那箱星银换来的药,真的治好了她的腿,虽然走路还是有点跛,但已经能稳稳地爬上阁楼。
每个雪夜,矿场的厨房总是挤满了人,矿工们围着炉火,听她讲那个故事——关于一只没有尾巴的狐狸,和一个守着萤火虫的男人。
“萤火虫的光,其实是活人的念想。”她总会这样结尾,用块干净的布细细擦拭着刀鞘,火光跳动着,把那朵歪歪扭扭的花映在墙上,像只展翅的鸟,“只要还有人记得,只要还有人念着,它们就永远不会灭。”
炉火“噼啪”作响,映得每个人的脸都暖暖的。窗外的雪还在下,远处的机甲库方向,隐约有绿光闪烁,像颗永不坠落的星。
有只萤火虫不知什么时候飞进了厨房,在炉火边盘旋,绿光落在那把短刀上,刀鞘上的花纹突然显得清晰起来——那根本不是花,是只狐狸的尾巴,被人用刻刀小心翼翼地补上去的,针脚细密,像谁的眼泪凝成的线,在火光中闪闪发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