砂金4

她的丈夫，那个白翼男人，立刻转身，看到上书言的瞬间，眼睛里像燃起了火。

他没问她在做什么，也没看地上的陷阱，抓起腰间的石斧就朝她掷来。石斧带着风声擦过她的耳际，“笃”地一声砸在身后的树干上，迸出的火星溅到她的脸颊，烫得她猛地一缩。

上书言转身就跑，腰后的黑翼在身后展开，带起的风卷着落叶和尘土，将她的身影藏进密林深处。她听见身后传来男人的怒吼，混着女人的啜泣：“总有一天要烧死这个灾星！留着她就是祸害！神树枯萎是她害的，猎物减少也是她咒的！”

那天晚上，她躲在一棵空心树里，用牙齿咬掉黑翼上被树枝划破的羽毛。

断裂的羽根渗出血珠，带着温热的触感，混着眼泪滴在掌心，又被她狠狠擦掉。

掌心被指甲掐出几道红痕，她却感觉不到疼。

她不明白，自己从未伤害过他们，甚至连他们的领地都很少靠近，为什么连远远看着都成了罪过？

那天起，她开始刻意打磨自己的力量：用藤蔓捆住黑翼练习负重奔跑，一圈又一圈绕着峡谷跑，直到翅膀的肌肉酸痛得抬不起来，只为了让它们更有爆发力；在瀑布下锻炼臂力，任凭冰冷的水流砸在身上，像无数小石子在拍打，直到能稳稳握住湿滑的岩石，徒手攀爬上陡峭的崖壁；甚至敢徒手去掏蜂巢——那些金黄色的蜂虫尾部有毒针，蛰一下能疼得人打滚，但蜂蜜能补充体力，还能涂抹在伤口上促进愈合。

她忍着刺痛将蜂巢摘下，舔着嘴角残留的甜腻时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：软弱只会换来更多的伤害，她必须变强，强到让所有人都不敢再随意欺负。

十六岁时，她的翅膀终于停止了生长。

脑后的白翼定格在二十五厘米，羽毛细腻得像初落的雪，阳光照在上面能折射出细碎的光，却总是因为常年在荒野穿梭而沾着尘土和草汁，结着小块的泥痂，再也没机会像天环族人那样，每天用清水擦拭，保持一尘不染的洁白；腰后的黑翼则稳稳停留在一米长，展开时像两扇墨色的屏风，边缘的蓝紫光泽在情绪激动时会变得格外明亮，像暗夜里跳动的火焰，又像淬了毒的刀刃。

这时的她，已经能靠着黑翼的滑翔，在峡谷间自由穿梭。

从这道悬崖到那道山脊，只需展开翅膀借着风势，就能掠过深不见底的沟壑，风声在耳边呼啸，身下的景物飞速倒退，那种自由让她暂时忘记了孤独；也能仅凭白翼的震颤，分辨出三里外是友是敌。

虽然，在她的世界里，“友”这个字从未有过具象的模样，所有靠近的气息，带来的都是警惕与敌意。

有一年雨季来得格外早，连下了半个月的雨，天环族视为圣物的神树突然遭遇虫害。

大片树叶枯黄脱落，露出光秃秃的枝桠，像老人稀疏的头发，连树皮都被啃出了蜂窝状的孔洞，树汁顺着伤口往外渗，像在流泪。

族里的长老带着祭司来到峡谷外，摆上香炉和祭品——几块风干的兽肉，还有串在藤蔓上的野果，对着她藏身的方向焚香祷告。

烟雾缭绕中，长老苍老的声音传来，带着刻意压低的敬畏，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憎恨：“恳请黑翼……带走灾祸，还我族神树生机……若能如愿，我族愿献上祭品……”

他们不敢靠近，却又需要一个“祭品”来安抚族人的恐慌，仿佛她的存在本身，就是所有不幸的出口，只要对着她祈祷，就能将厄运转移。

上书言躲在岩石后，看着那些曾经抛弃她的人对着空无一人的山谷跪拜，额头的银环在烟中若隐若现，动作虔诚得可笑。

她忽然觉得无比荒诞，转身绕到神树后，发现树根处爬满了指甲盖大的黑色甲虫，正疯狂啃噬着树皮，它们的外壳油亮，啃食时发出细微的“沙沙”声，像无数小牙齿在咀嚼。

那是她在雾林深处见过的“腐木虫”，平时以枯木为食，却也会在雨季攻击健康的树木，尤其偏爱神树这种散发着特殊香气的植物。

她没多想，转身去采集了几株带有辛辣气味的野草，这种草的汁液对腐木虫是剧毒，她曾见一只啃食草根的甲虫沾到汁液后，瞬间蜷成一团死去。

她将草叶放在石头上捣烂，混着唾液调成糊状，一点点涂抹在神树的根部和树干上。汁液沾在手上，辣得皮肤发烫，像被火烧一样，她却一直忙到深夜，直到确认最后一只甲虫掉落，才拖着疲惫的身体离开。

她不是为了天环族，只是不想看到任何生命像自己一样，被轻易判了死刑，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。

第二天，神树的枝头竟真的抽出了嫩绿的新芽，像翡翠般挂在枝头，在阳光下闪着光。

天环族人欢呼着奔走相告，认为是祷告起了作用，长老还当众宣布“黑翼已受感召，灾祸远去”，族人们围着神树载歌载舞，白色的翅膀在阳光下连成一片翻滚的云海，银环印记反射的光芒晃得人睁不开眼，歌声和笑声顺着风飘过来，热闹得像另一个世界。

上书言站在远处的悬崖上，看着那片热闹的景象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黑翼边缘的羽毛，那里有一道昨天被树枝划破的伤口，已经结了痂。

她轻轻扇动了一下翅膀，带起的风将一缕发丝吹到耳后，然后转身没入荒野的阴影里，背影孤单得像一颗被遗忘的星。

这对黑色的翅膀，是诅咒，是标记，是她被整个族群排斥的证明。

孩子们见到她会哭着躲进母亲怀里，母亲们则会用憎恨的目光盯着她，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；成年人会举起武器驱赶，嘴里骂着“灾星”“怪物”；连荒野里的掠食者，似乎都因为这颜色而对她格外凶狠，每次相遇都要缠斗到一方倒下才肯罢休。

但它也是她的铠甲，替她挡住过沙暴的碎石，裹住过寒夜的身躯，在最冷的冬夜里，黑翼收拢时能留住体温，让她不至于冻僵。

是她的武器，帮她击退过野兽的袭击，带着她飞越危险的障碍，在被追捕时，黑翼的速度总能让她化险为夷。

更是支撑她走过无数个孤独日夜的依仗，在那些被恐惧和委屈淹没的时刻，只要摸到黑翼坚韧的羽毛，就觉得还有力气再撑一天。

它像一面镜子，映出天环族的偏见与怯懦，也照出她自己。

一个在歧视中淬炼出利爪与尖牙，却始终没忘记如何飞翔的灵魂。只是偶尔在寂静的深夜，她会摸着脑后那对小小的白翼，想起仙舟上的星空，想起那片熟悉的、带着桂花香气的夜风，想起岚将军总是紧绷的侧脸。

那时的她还不知道，这对翅膀带她飞过的，不仅是峡谷与荒野，还有一段注定布满荆棘的命运，而命运的丝线，早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，悄悄系向了遥远的星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