万魔殿的早朝总是吵得人头疼。
长老们跪在冰凉的寒铁地砖上,声音此起彼伏,无非是说苏清寒“凡人血脉难登大雅”,劝我“另择魔族天才继承衣钵”。我手指敲着扶手,玄铁座椅的凉意顺着掌心往上爬,三百年了,这些长老的话术就没换过,比魔域的幽冥草还顽固。
“他是我徒弟。”我开口时,殿内的魔气轻轻晃了晃——这是我不耐烦的信号,以前只要我这样,长老们早该闭嘴了。
可今天为首的玄老却梗着脖子抬头:“魔尊!前日清寒小友练剑误伤了三名魔族弟子,凡人灵根不稳,再这么纵容下去,恐失魔域人心!”
我皱了皱眉。前日苏清寒练剑时确实没控制好力道,剑气扫到了旁观的弟子,但那点力道连油皮都没擦破,不过是些想找茬的人故意小题大做。
“他还小,练手生。”我淡淡道,指尖凝出一缕魔气,落在玄老面前的地砖上,“再有下次,让他来我这儿领罚,轮不到你们指手画脚。”
魔气落地时,寒铁地砖裂开细纹,殿内瞬间安静了。长老们脸色发白,却没人再敢多言——他们怕我的混沌魔脉,更怕我护短的脾气。
散朝时,天刚亮透。我往偏殿走,远远就听见练武场传来“哐当”声,不用想也知道,是苏清寒在练那把他自己敲的钝剑。
这小家伙总是这样,我越不让他急,他越卯着劲练。昨日我随口说“剑要练到‘心剑合一’才算入门”,今天天不亮他就爬起来了。
走到练武场边,果然看见他穿着玄色弟子服,在晨光里挥剑。剑招还是我教的基础式,但他学得认真,小胳膊抡得笔直,额角的汗顺着下巴往下掉,滴在剑刃上,溅起细小的水花。
“手腕再沉点。”我站在场边喊了一声。
他吓了一跳,剑“哐当”掉在地上,转身时脸颊通红,像做错事的孩子:“师父,您散朝了?”
“嗯。”我走过去,弯腰捡起他的剑。剑刃还是坑坑洼洼的,但比上次顺了些,剑柄缠着的麻绳被他的手汗浸得发亮,带着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草木香。
“练多久了?”我掂量着剑,指尖无意识摩挲着他反复敲打留下的痕迹。
“快……快一个时辰了。”他低着头,小手在背后悄悄蹭了蹭衣角,“长老们说……说我笨,练十年也成不了气候。”
我捏着剑的手紧了紧。转身时,看见他手腕上红了一大片,是被剑柄磨的,还有几道细小的血痕,沾着点灰尘。
“过来。”我没提长老的话,拉过他的手腕。他的皮肤很薄,血痕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显眼,我用指尖蘸了点灵泉水,轻轻擦去灰尘——灵泉水是我特意从魔域深处引来的,温得像春日溪水,能止疼。
他“嘶”了一声,却没躲,只是乖乖看着我,眼睛里的委屈慢慢变成了亮闪闪的光:“师父,您不觉得我笨吗?”
“笨。”我故意说,指尖却用魔气在他手腕上扫了一圈,血痕瞬间淡了下去,“但笨鸟先飞,总比不飞强。”
他“哼”了一声,却笑了,小脑袋往我胳膊上蹭了蹭,像只讨喜的小兽:“那师父要陪我一起飞。”
我没说话,心里却软得发慌。
下午处理魔域卷宗时,总忍不住走神。卷宗上写着“忘川花海结界松动,需派人加固”,我盯着“忘川花海”四个字,笔尖的魔气差点把纸戳破。
忘川花海是魔域最特别的地方,那里的花能映出人心最真的念想,花瓣落在人身上,会散出和心念之人相关的味道。三百年了,我只去过一次,那时候花瓣落在我身上,散的是焚心香的苦,后来就再没踏足过。
“师父,您在看什么?”
苏清寒端着茶走进来,脚步很轻,我竟没听见他靠近的声音。他把茶放在卷宗旁,茶杯里的热气氤氲上来,带着点甜香——是他偷偷加的蜂蜜,知道我不爱喝太苦的茶。
“没什么。”我合上卷宗,“魔域南边的忘川花海,想去看看吗?”
他眼睛瞬间亮了:“花海?是会开花的海吗?”
“嗯,那里的花能映出人心想的事。”我看着他,“比如你心里想什么,花瓣就会散出什么味道。”
“真的?”他凑过来,小鼻子动了动,“那我要去!我要看看我的花瓣会是什么味道!”
我笑了笑。起身时,顺手把他常披的薄披风拿了过来——忘川花海的风带着点寒气,他那小身板经不起吹。
去忘川花海的路要走半天。魔域的传送阵坏了,我们只能骑马。苏清寒第一次骑马,紧张得紧紧抓着我的腰,小身子贴得很近,呼吸喷在我后颈,带着蜂蜜茶的甜气。
“师父,马儿跑得好快!”他兴奋地喊,声音里满是孩子气的雀跃。
我勒了勒缰绳,让马慢下来:“坐稳了,摔下去要哭鼻子的。”
他在我背后使劲摇头:“我才不哭!” 却把我抓得更紧了。
到忘川花海时,正是傍晚。夕阳把花海染成金红色,成片的花瓣在风里摇晃,像翻滚的浪。花瓣落在身上,果然散出淡淡的味道——落在我身上的,是种很软的草木香,和苏清寒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。
我心里一惊,下意识看向他。
他正追着花瓣跑,笑声清脆得像风铃,花瓣落在他头上、肩上,散出暖暖的甜香,是蜂蜜茶的味道。他回头冲我喊:“师父!你看!我的花是甜的!”
我看着他在花海中奔跑的身影,突然不敢动了。原来这花海真的会映人心——我心里念着的,竟全是他。
他跑累了,扑到我身边坐下,脸颊红扑扑的,手里攥着一把花瓣:“师父,你的花瓣是什么味道?”
我避开他的目光,捡起一片落在膝头的花瓣:“没什么味道。”
他却不依,凑过来闻我的衣角,小鼻子在我身上蹭来蹭去:“有!是暖暖的草木香,和……和我身上的味道一样!”
我的心跳漏了一拍,伸手按住他的脑袋:“胡闹。”
他却笑得更欢了,把手里的花瓣往我怀里塞:“师父,我们把花瓣夹在书里吧,这样以后想花海了,就能闻到香味了。”
“嗯。”我应着,低头帮他把花瓣理整齐。夕阳的光落在他发梢,镀了层金边,他的睫毛很长,花瓣落在上面,像停了只金红色的蝶。
那一刻,我突然想说些什么。想说“等你再大点,我们每年都来”,想说“有你在,花海的味道才不苦”,甚至想说……这三百年的孤独,好像被你填满了。
但话到嘴边,又咽了回去。魔尊该有魔尊的样子,哪能说这些软乎乎的话。
回万魔殿的路上,他靠在我怀里睡着了,小手里还攥着那包花瓣。我把披风裹紧了些,看着他熟睡的侧脸,心里那点没说出口的话,像忘川花海的花瓣,轻轻落在了心尖上。
夜里批阅卷宗时,总觉得少了点什么。往常这时候,苏清寒会端着茶进来,叽叽喳喳说他练剑的趣事,或者趴在桌边看我写字,偶尔伸手偷我的墨锭玩。
今天他累坏了,早就睡熟了。
我放下笔,走到偏殿门口。他睡得很沉,眉头却微微皱着,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。我在他床边坐下,看见他枕头边放着那包花瓣,用布小心地包着,上面还歪歪扭扭绣了个“渊”字——是他白天偷偷绣的,针脚歪得像小虫爬。
我伸手抚平他皱着的眉,指尖的魔气顺着他的眉骨流进去,带着点安心的暖意。
“傻东西。”我低声说,“有我在,做什么梦都别怕。”
他在梦里咂了咂嘴,小身子往我这边挪了挪,像找到了依靠。
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,落在他脸上,也落在我握着卷宗的手上。我突然觉得,这万魔殿的夜,好像没那么漫长了。那些冰冷的卷宗、嘈杂的早朝、三百年的孤独,在他均匀的呼吸声里,都变成了可以忍受的背景。
原来所谓“归宿”,从不是一座殿、一方魔域,是有个人在等你回家,有个人让你觉得——这人间烟火,哪怕是魔域的烟火,也值得好好活着去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