魔域的藏书阁积了三百年的灰。
书架高得顶到穹顶，密密麻麻摆满了泛黄的古籍，空气中飘着墨香混着幽冥寒气的味道，冷得连书页翻动都带着“沙沙”的脆响。三百年了，除了我偶尔来翻几本禁术卷宗，这里从没人踏足——魔族弟子更爱练刀砍剑，对这些“咬文嚼字”的东西向来敬而远之。
但苏清寒不一样。
自从上次带他来过一次，他就像发现了宝藏的小兽，几乎每天都泡在这里。
我处理完魔域防务，推开藏书阁的门时，果然看见他缩在靠窗的软垫上，怀里抱着本《万灵图谱》，小脑袋一点一点的，眼看就要栽进书里。阳光透过穹顶的琉璃窗照进来，在他发梢镀了层金边，细小的灰尘在光柱里跳舞，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。
藏书阁的窗对着万魔殿的后山，风带着松针的味道吹进来，掀动他耳边的碎发。他睡得很沉，嘴角还带着点笑意，大概是梦到了什么好事。
我放轻脚步走过去，才发现他怀里的《万灵图谱》摊开在“灵植篇”，书页上用朱砂笔圈了个小小的“暖阳草”——那是种只长在人间的草，据说晒干了泡茶，能驱散寒气，最适合体质偏寒的人。
我的指尖在那圈朱砂上轻轻顿了顿。这傻东西，自己怕冷，却总惦记着找能“暖身子”的东西，不知道魔域的寒气，哪是人间的草能驱散的。
他怀里还揣着个小东西，鼓鼓囊囊的，硌得书页都起了褶皱。我小心翼翼地掏出来，是个歪歪扭扭的布偶，用玄色的边角料缝的，脑袋大身子小，脸上用朱砂点了两个圆眼睛，看着有点憨。布偶的脖子上系着根红绳，上面挂着块碎玉——是上次他练剑时不小心摔碎的暖灵玉佩碎片，他当时心疼了好久，原来是捡回来做了这个。
“丑死了。”我低声骂了句，指尖却用魔气把布偶身上的线头都收了收，免得扎到他。这布偶的眉眼，看着倒有几分像我，尤其是那紧抿的嘴角，被他缝得歪歪扭扭，却奇异地透着点“凶”。
大概是我的魔气惊动了他，他睫毛颤了颤，迷迷糊糊睁开眼，看见我手里的布偶，脸“腾”地红了，像被抓包的小偷，手忙脚乱地想抢回去：“师父！你怎么偷看我的东西！”
“掉地上了。”我把布偶塞回他怀里，故意板着脸，“看书看到睡着，偷懒还找借口？”
他抱着布偶，小脑袋埋得低低的，声音闷闷的：“我没偷懒……我在找能给师父暖身子的灵草，长老说您的混沌魔脉太耗心神，冬天会疼……”
我的心突然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，有点麻，有点软。
三百年了，没人在意过我的魔脉冬天会不会疼。魔域的人只知道我是“不死的魔尊”，修仙者只知道我是“该杀的魔头”，只有这个捡来的小徒弟，会趴在藏书阁的书上，一个个查灵草图谱，想给我找止疼的方子。
“不用找了。”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，“我的魔脉我自己清楚，你少瞎操心。”
他却抬头看我，眼睛亮得像藏了星光：“师父，等我学会炼丹，就给您炼‘暖脉丹’，书上说只要用暖阳草做药引，再加上……”
他叽叽喳喳说着炼丹的步骤，声音清脆得像山涧流水，我没怎么听进去，只看着他兴奋的侧脸，阳光落在他脸上，把绒毛都照得清清楚楚。藏书阁的寒气好像被这声音驱散了些，连带着三百年没怎么动过的心，都跟着轻轻晃。
“对了师父，”他突然停住，从怀里掏出本蓝封皮的书，“我在角落里找到的，上面写着‘同心咒详解’，说用两个人的血做引，能让咒术更灵验，真的假的？”
我扫了眼那本书的封面，瞳孔微微一缩。那是本修仙界的古籍，封皮上的“浩然宗藏书”印章还隐约可见，不知道怎么混进了魔域的藏书阁。同心咒用两人血做引？这分明是修仙界用来监视魔族的“锁心咒”变种，所谓“同心”，不过是让施咒者能感知对方的位置和情绪罢了。
“别乱看这些杂书。”我把书抽过来，随手丢进旁边的火盆里，“修仙者的东西多半是骗人的，小心被咒术反噬。”
火焰“腾”地窜起来，书页卷曲、变黑，很快化成了灰烬。我能感觉到苏清寒的目光落在我脸上，带着点疑惑，却没追问，只是小声说：“哦，知道了。”
我心里却有点发沉。这孩子对修仙界的东西似乎格外好奇，是天性如此，还是……
“师父？”他拉了拉我的袖子，小脸上满是担忧，“您怎么了？脸色不太好。”
我回过神，压下心头的疑虑。是我多心了，他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家伙，对什么都好奇而已。三百年的背叛阴影，让我连这点小事都疑神疑鬼。
“没事。”我拍了拍他的头，“走，带你去吃灵米糕，藏书阁的寒气重，呆久了该着凉了。”
他立刻忘了刚才的事，眼睛亮起来，蹦蹦跳跳地跟在我身后，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丑布偶，布偶的红绳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。
路过练武场时，正好撞见几个魔族弟子在扎堆议论，声音不大不小，刚好能飘进我耳朵里：“那凡人徒弟还真把自己当回事，敢管魔尊的事……”“听说他偷偷看修仙界的书，指不定是修仙者派来的奸细……”
苏清寒的脚步顿了顿，小拳头攥得紧紧的，指尖都泛白了，却没回头，只是加快脚步往前走，像想把那些话甩在身后。
我停下脚步，周身的魔气瞬间冷了下来。练武场的风突然变得刺骨，那几个议论的弟子脸色煞白，“噗通”一声跪了下来，抖得像筛糠。
“魔域的规矩，”我的声音不大，却带着混沌魔脉的威压，寒铁地砖以我为中心裂开蛛网般的纹路，“背后议人长短，该怎么罚？”
“尊……尊上饶命！我们再也不敢了！”
“断舌，逐出魔域。”我淡淡道，魔气凝成的骨刃在指尖泛着冷光。
“师父！”苏清寒突然跑回来，挡在我面前，小身子微微发抖，却还是仰着脸看我，“别罚他们……他们只是……只是随口说说，我不疼的。”
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睛，骨刃在指尖慢慢消散。这孩子总是这样，自己受了委屈，却还想着替别人求情。
“滚。”我对那几个弟子冷喝一声。
他们连滚带爬地跑了，练武场很快恢复了安静。苏清寒还挡在我面前，小脑袋低着，声音带着点哭腔：“师父，我不是奸细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”我伸手把他拉进怀里，魔气在他身上裹了层暖障，“在我这儿，你永远不是。”
他在我怀里蹭了蹭，小胳膊紧紧抱着我的腰，像怕我不信。“师父，你要永远信我。”
“嗯。”我应着，下巴抵在他发顶，闻着他身上蒲公英混着墨香的味道，心里那点疑虑像被暖风吹散的烟，渐渐淡了。
晚上给他掖被角时，看见他把那个丑布偶放在枕边，和那包忘川花瓣并排摆着，布偶的红绳缠在了花瓣包上，像是怕它们跑了似的。
我站在床边看了很久，月光从窗棂漏进来，落在布偶歪歪扭扭的脸上。三百年了，我第一次觉得，这万魔殿的夜，不再只有寒气和孤独。有个小家伙会惦记我的冷暖，会为我做丑丑的布偶，会在我生气时挡在我面前，用他那点微薄的勇气，护着我早已冰封的心。
“永远信你。”我对着熟睡的他，又轻轻说了一遍。
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，有些话一旦说出口，就成了日后最锋利的刀。而那些藏在藏书阁灰烬里的疑虑，那些被我刻意忽略的“好奇”，早已在不知不觉中，埋下了背叛的种子。只是当时的月光太暖，他的呼吸太轻，让我心甘情愿地，把所有的防备都卸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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