万魔殿的夜,被殿外的寒风刮得簌簌作响。
偏殿的烛火明明灭灭,映着我指尖的骨刃。骨刃上的寒光在烛火里流动,三百年的杀伐在刃身刻下细密的纹路,今晚却格外沉——断情崖的风,好像提前钻进了殿里,连魔气都带着冰碴子。
玄色的袖摆扫过桌角,带起那把钝剑。剑柄的麻绳被摩挲得发亮,深蓝色的穗子垂在半空,随着殿外的风轻轻晃。我抬手握住剑柄,指腹碾过那些坑坑洼洼的刃痕——这是清寒敲了三个月的成果,当时他捧着剑跑来,鼻尖沾着铁屑,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。
指尖的魔气突然轻轻一跳。
殿门被推开一条缝,寒风卷着雪沫子灌进来,烛火“噼啪”爆了个火星。清寒站在门口,玄色弟子服外的狐裘沾了层白霜,睫毛上凝着细雪,看见我握着钝剑,脚步顿了顿,抬手拢了拢裘领,遮住半张脸。
我放下剑,指尖的魔气往门口飘了飘,暖障无声地挡住风雪。她的耳尖冻得通红,像被雪打蔫的红梅,往常这个时辰,她该缩在被窝里,抱着那个丑布偶打轻鼾。
她走到桌前,手里捧着个食盒,木盒在寒铁桌上磕出轻响。掀开盒盖,里面是碗灵米粥,热气腾腾地往上冒,混着蜂蜜的甜香,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。她没看我,指尖抠着食盒边缘的木纹,指节泛白。
“三日后的月华,最盛时崖边会结霜。”我拿起桌上的布巾,慢条斯理地擦着骨刃,刃尖的寒光扫过她垂着的眼,“锁魔大阵的阵眼怕寒,到时候……”
话没说完,她突然伸手按住我的手腕。掌心的暖玉硌得我皮肤发麻,那是我给她炼的玉佩,此刻却烫得像火。她的指尖在发抖,连带着腕间的穗子都在颤,睫毛上的雪沫子化了,顺着脸颊往下滑,滴在我的手背上。
“留在殿里。”我的声音沉了沉,骨刃在布巾上蹭出“沙沙”声,“你的灵根受不住锁魔阵的戾气,去了也是添乱。”
她猛地抬头,眼睛红得像浸了血,却死死咬着下唇没让眼泪掉下来。手从我的手腕移开,攥住桌角的钝剑,剑柄的麻绳被她抓得变了形,指腹深深嵌进那些她亲手敲出的凹痕里。殿外的风拍打着窗棂,“哐哐”作响,像谁在外面敲鼓。
“我炼了三个月的剑。”她的指尖在刃口轻轻划着,声音轻得快被风声盖过,却带着股倔劲,“上次试炼谷,你说我挡在前面像片叶子,可那片叶子,没让影卫的匕首再靠近你半寸。”
烛火又爆了个火星,映得她眼底的红更亮了。她拿起钝剑,剑柄往我面前递了递,深蓝色的穗子扫过我的手背,带着她的体温。穗子上的同心咒灵气在发抖,像她此刻的心跳。
我看着她递剑的手,指尖离剑柄只有半寸,却迟迟没接。混沌魔脉在胸腔里沉了沉,像被殿外的寒风冻住了。这把剑我带了三年,剑柄内侧的“渊”字被魔气养得温润,可今晚摸着,却觉得有点硌手——好像有什么东西,藏在那些细密的刃痕里。
“粥要凉了。”她突然收回手,把剑放在桌上,碗沿往我面前推了推,瓷碗与寒铁桌碰撞,发出“叮”的轻响。米粥的热气已经淡了些,表面结了层薄皮,像她此刻紧绷的脸。
我拿起勺子,舀了一口。蜂蜜的甜混着淡淡的药味,比往常浓了些——是暖阳草的味道,她前几天在药圃里翻了半宿,说“暖阳草加灵米,能暖魔脉”。舌尖的暖意刚散开,殿外突然传来“咔嚓”一声脆响,是寒铁栏杆被风雪压断的声音。
她猛地站起身,手按在钝剑剑柄上,眼睛看向殿门,像只受惊的小兽。我按住她的手,魔气顺着她的胳膊往上爬,暖障在殿外凝成厚壁。栏杆断裂的声响还在回响,混着风雪的呼啸,让这偏殿的安静显得格外诡异。
“剑尊的浩然剑脉,三百年前被我废过一次。”我放下勺子,指尖在碗沿划了圈,粥碗里的倒影随着烛火晃,“他的剑招有破绽,左肋下三寸,灵气运转最慢。”
她的手指动了动,像是在记,却没抬头,只是小声说:“我知道,藏书阁的旧卷宗里写过。”
我看着她的发顶,狐裘的绒毛被风吹得乱翘。那卷宗是我特意放在显眼处的,想着她若真要学防身术,能多份底气。可此刻看着她低垂的眉眼,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又涌了上来——她的指尖在剑柄上磨得太用力,连深蓝色的穗子都被捻出了毛边。
殿外的风突然停了。
死一般的寂静里,只有烛火燃烧的“噼啪”声。她慢慢抬起头,眼睛里的红退了些,却蒙着层水汽,像落了雾的湖。她伸手,指尖轻轻碰了碰我心口的位置,动作轻得像羽毛,魔气在她指尖绕了圈,暖融融的。
“这里的魔脉,最暖。”她的指尖在我心口画了个小小的圈,声音软得像粥里的米,“上次试炼谷,我摸过,护脉丹的暖意从这里散开,比任何灵草都管用。”
我的心跳漏了一拍,混沌魔脉突然自发地涌暖意,顺着她的指尖缠上去。想开口说些什么,却被她接下来的动作打断——她拿起桌上的钝剑,转身往门口走,狐裘的下摆扫过桌角,带落了那包忘川花瓣。
花瓣散了一地,金红色的,在烛火里像碎掉的星子。她顿了顿,却没回头,只是握紧剑柄,声音从门口飘过来,被重新刮起的风雪撕得有点碎:“明早……我去给你磨剑。”
殿门“吱呀”一声合上,寒风被挡在外面,烛火却晃得更厉害了。我弯腰捡起地上的花瓣,指尖捏着片沾了雪沫的花瓣,上面还留着她的灵气——软乎乎的,带着蒲公英的香,可仔细闻,灵气里藏着丝极淡的苦,像被什么东西腌过。
桌上的灵米粥还冒着热气,甜香混着风雪的寒气,在殿里漫开。我拿起勺子,却没再喝——刚才她推碗时,碗底沾了点极细的粉末,白得像霜,沾在寒铁桌上,被魔气一碰,竟微微发蓝。
是锁灵散的粉末。
我捏着勺子的手猛地收紧,木勺“咔嚓”断成两截。粥碗晃了晃,热气氤氲上来,模糊了眼前的烛火。三百年的刀光剑影里,我躲过无数毒药暗器,却没料到,最细的那根针,藏在最暖的那碗粥里。
殿外的风雪又大了,拍打着窗棂,像谁在哭。我看着那把钝剑,剑柄的麻绳在烛火里泛着冷光,深蓝色的穗子垂着,像条无声的蛇。
原来她今晚来,不是送粥,是来确认——确认我会不会带这把剑去断情崖,确认那三寸心脉的位置,确认她的指尖,能不能真的刺下去。
我拿起钝剑,指尖抚过刃口的凹痕。那里还残留着她的体温,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药香。魔气在刃尖凝成冰碴,又慢慢化开。
明早她来磨剑时,该笑着说“师父的剑要亮闪闪的,才能打赢坏人”吧。
烛火“噼啪”爆了最后一个火星,暗了下去。万魔殿的夜,终于冷得像三百年前那个灭门的雪夜。只是这次,心口的疼,比当年焚心香烧穿灵脉时,还要刺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