断情崖的风,卷着雪沫子往人骨头缝里钻。
我站在崖边,玄色长袍被风刮得猎猎作响,骨刃在掌心泛着冷光。身后的魔域弟子列成方阵,玄色的衣袍连成黑压压的一片,沉默地迎着风雪,只有腰间的魔器偶尔碰撞,发出“叮铃”的轻响,像在数着最后的时辰。
指尖的魔气往身后飘了飘,撞上一道暖障。清寒站在三步外,狐裘的帽子被风吹掉,露出冻得发红的耳朵。她手里攥着那把钝剑,剑柄的麻绳被雪水浸得发黑,深蓝色的穗子缠在她手腕上,随着风轻轻抽打着她的手背,留下淡红的痕。
我转头时,她正抬手拢住散落的碎发,指尖划过额角那道旧伤——那是上次试炼谷被影卫的匕首划破的,当时她咬着牙不吭声,血珠滴在我手背上,烫得像火。此刻那道疤在风雪里泛着白,像条没愈合的缝。
崖下的深渊在呜咽,墨绿色的瘴气混着雪沫子往上翻涌,吞噬着靠近的光线。远处的天际线亮了些,月华正从云层后钻出来,带着冷冽的银辉,一寸寸爬向崖顶的锁魔鼎——那鼎被修仙者架在阵眼中央,青铜色的鼎身刻满了符文,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。
“锁魔鼎的符文,左旋三寸是死穴。”我的骨刃往鼎的方向指了指,风声卷着话音砸在崖壁上,又弹回来,“等下我去破阵,你……”
话没说完,她突然往前走了半步,钝剑的剑尖在雪地里戳出个小坑。剑柄往我面前递了递,深蓝色的穗子扫过我的手背,带着她掌心的汗湿。她的睫毛上凝着细雪,眨了眨眼,雪沫子落在鼻尖,像颗碎钻。
“你的骨刃太长,鼎缝里钻不进。”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,却咬得很清,“用我的剑,剑柄短,能……”
“我说过,你留在阵外。”我打断她,骨刃在雪地里划出深痕,魔气凝成的屏障挡住往她身上灌的寒风。她的灵根本就弱,锁魔阵的浩然灵气一冲,灵脉会碎的。
她却没退,反而把剑举得更高了些,剑尖对着自己的胸口。风雪打在她脸上,她却睁着眼没眨,睫毛上的雪沫子化了,顺着脸颊往下流,分不清是雪水还是别的。手腕上的穗子被风吹得绷紧,同心咒的灵气在里面突突地跳,像在求救。
“三年前你在尸堆里捡我回来,说‘以后没人能欺负你’。”她的剑尖在胸口轻轻点了点,那里的狐裘下,藏着我给她炼的暖灵玉佩,“现在换我护你一次,就一次。”
远处突然传来“嗡”的一声闷响。锁魔鼎的符文亮了,金色的光芒在雪地里炸开,把崖顶照得如同白昼。修仙者的阵列在光里显出身形,黑压压的一片,剑刃的寒光比雪还冷,脚步声踩着积雪,“咯吱咯吱”地往崖顶逼来,像群饿狼。
我的骨刃猛地抬起,魔气在周身炸开,将靠近的风雪震成碎末。身后的魔域弟子同时拔刀,魔器的寒光与修仙者的剑影在雪地里对峙,空气里的灵气开始冲撞、嘶吼,像两群即将撕咬的野兽。
清寒的钝剑还举在胸前,深蓝色的穗子被她攥在手心,揉得变了形。她往我身边靠了靠,肩膀几乎贴着我的胳膊,狐裘上的雪沫子蹭在我玄袍上,很快化了,留下深色的痕。
“记住锁魔鼎的死穴。”我往她手里塞了枚传讯符,符纸在她掌心微微发烫,“一旦不对劲,立刻捏碎符纸,会有人接你回万魔殿。”
她没接符,反而把符纸按在我手心里,指尖用力掐了掐我的掌心,留下月牙形的印。钝剑从她手里滑落,插在雪地里,剑柄朝上,像个等待被握住的承诺。她转身时,狐裘的下摆扫过剑穗,带得剑身轻轻晃了晃,发出“嗡”的轻响。
“我去那边看看,阵眼的符文好像动了。”她的声音往崖侧飘去,脚步踩在雪地里,“咯吱咯吱”的,却没回头。
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崖侧的阴影里,掌心的传讯符还在发烫。风雪突然变急了,锁魔鼎的符文亮得更凶,鼎身开始旋转,发出“嘎吱嘎吱”的摩擦声,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鼎里爬出来。
修仙者的阵列动了。为首的剑尊骑着玄色的坐骑,白衣在风雪里像朵招魂幡,手里的长剑直指我心口,浩然灵气在剑刃上凝成光柱,带着毁天灭地的戾气。
“夜渊,三百年了,该还血债了!”他的声音裹着灵气砸过来,震得崖顶的积雪簌簌往下掉,“今日便用你的混沌魔脉,祭我浩然宗的亡魂!”
骨刃与空气摩擦,发出“嘶嘶”的轻响。我看着剑尊的长剑,左肋下三寸的位置,灵气流转果然慢了半拍——清寒在藏书阁里抄过的卷宗,没白看。
“就凭你?”我的骨刃迎着光柱冲了上去,魔气与浩然灵气在半空碰撞,炸开漫天的光屑,像碎掉的星辰。身后的厮杀声瞬间爆发,魔器的碰撞声、惨叫声、风雪的呼啸声混在一起,断情崖成了绞肉场。
我在阵中冲杀,骨刃每挥一次,就有修仙者倒下,血溅在雪地里,开出妖异的红。但锁魔鼎的符文越来越亮,浩然灵气像潮水般涌来,压得我的魔气越来越沉,混沌魔脉开始隐隐作痛,像有无数根针在扎。
眼角的余光瞥见崖侧的阴影——清寒站在那里,手里握着那把钝剑,深蓝色的穗子在风雪里拼命晃。她的对面站着个修仙者,白袍上绣着浩然宗的剑纹,正往她手里塞什么东西,银亮的,像枚丹药。
我的心猛地一沉,骨刃反手劈倒身前的敌人,转身就往崖侧冲。风雪灌进喉咙,带着血腥味,让我几乎喘不上气。
她接过了那枚丹药。
指尖的魔气瞬间失控,骨刃在雪地里划出长长的痕。我看着她把丹药塞进嘴里,看着她转身时,钝剑的剑尖对准了我的方向,看着她手腕上的穗子突然绷直,同心咒的灵气“啪”地碎了,像根断了的弦。
锁魔鼎的符文在此时彻底亮起,金色的光柱直冲天际,将我困在阵中央。浩然灵气结成的网越收越紧,勒得我的骨刃都在发抖。剑尊的长剑从斜刺里冲来,带着破魔毒的绿光,直指我的心口——他算准了我会分神,算准了清寒会成为我的破绽。
我侧身避开剑锋,骨刃横扫而出,却在此时感到后背一阵剧痛。
不是剑尊的剑。
是那把钝剑。
剑柄的麻绳硌在我的后心,熟悉的坑洼刃痕刺穿玄袍,扎进血肉里。深蓝色的穗子缠在我的骨刃上,被魔气和血浸透,变成深紫的黑。风雪突然停了,崖顶的厮杀声仿佛被深渊吸走,只剩下钝剑在血肉里搅动的“滋滋”声,和丹药在她嘴里化开的轻响。
我低头时,看见她的手还握在剑柄上,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,指甲几乎嵌进麻绳里。她的脸贴在我后背,呼吸喷在我的玄袍上,带着暖阳草的苦味,和一种更烈的、属于锁灵散的腥甜。
“锁灵散需以心头血为引……”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,轻得像叹息,却一字字凿在我的骨脉上,“刺入心脉三寸,月华最盛时……”
月光终于冲破云层,直直照在断情崖上。锁魔鼎的符文吸走了我溢出的魔气,钝剑上的锁灵散顺着血液往上爬,像无数条冰冷的蛇,缠住我的混沌魔脉,一点点往外抽离力量。
我能感觉到自己的魔气在流失,三百年的修为像被崖下的深渊吞噬,连同那些暖玉的温度、忘川花的甜香、寒夜里的磨刀声,都在一点点变冷、变轻。
她的手慢慢松开了剑柄,深蓝色的穗子从我的骨刃上滑落,飘进雪地里,很快被血浸透。她转身往修仙者的阵列跑,狐裘的下摆在雪地里拖出长长的痕,像条断裂的纽带。
在她踏入阵列的前一刻,脚步踉跄了一下,抬手捂住了嘴,指缝里溢出鲜红的血——那是喂我吃护脉丹时,偷偷藏在舌下的心头血,锁灵散的反噬,终究还是来了。
崖下的深渊在狂笑,卷着我的魔气和血沫子往下坠。我看着她消失在修仙者的白袍里,看着那把钝剑还插在我的后心,剑柄上的“渊”字被血糊住,像个被抹去的名字。
原来“忘川花海映真心”是真的。
映出的,是我的痴心,和她藏在药香里的决绝。
原来那碗未凉的茶,从一开始,就淬着最冷的毒。
风雪重新刮起,卷着断情崖的血腥味,往万魔殿的方向飘去。我倒下时,看见那把钝剑的穗子被风吹着,轻轻扫过我的脸颊,像她最后一次,在寒夜里替我掖被角的手。
只是这次,没有暖意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