裂痕与旧物（下）

江云川看着那些照片，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。他捡起一张最旧的照片——那是高二篮球赛结束后拍的，陆星纪被一群人围着抛向空中，他站在人群外围，被挤得几乎看不见，却还是仰着头，眼里的光比聚光灯还要亮。

原来这些年，总有人在暗处，把他的心事看得清清楚楚。

“你别闹了。”陆星纪的声音沉得像要滴出水，他想甩开林薇薇的手，却被她抓得更紧。

“我闹？”林薇薇笑了，眼泪却顺着脸颊往下淌，“陆星纪，我们订婚三年，你碰都没碰过我，我没闹；你把所有的项目都交给这个姓江的做，我没闹；你大半夜跑到这种破地方来见他，我还不能闹吗？”

她指着江云川，声音尖锐得像玻璃划过金属：“你以为他是真的喜欢你吗？他不过是看上你陆家的钱！当年他要是真有骨气，怎么会拿了你妈的钱就消失得无影无踪？”

“你说什么？”陆星纪猛地转头看她，眼神里的震惊像冰裂的纹路。

江云川的心脏也跟着一缩。他想起七年前那个咖啡馆的下午，陆星纪的母亲把一张银行卡推到他面前：“这里面有五十万，够你缴清学费，还能让你爸妈换个房子。离开星纪，这笔钱就是你的。”

他当时怎么说的？他说“阿姨，我不要”，然后抓起书包就跑，银行卡被他碰掉在地上，发出清脆的响声。

“难道不是吗？”林薇薇被陆星纪的眼神吓了一跳，却还是梗着脖子喊道，“我妈亲眼看到的！你妈找他谈话的第二天，他就拿着钱走了！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突然消失？”

“我没有。”江云川的声音很轻，却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坚定，“我从来没拿过那笔钱。”

“谁信啊？”林薇薇冷笑，“一个穷酸学生，面对五十万不动心？江云川，你装什么清高？”

陆星纪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，最后落在江云川脸上。他的眼神很复杂，有震惊，有疑惑，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审视。

就是那丝审视，像一把生锈的钝刀，慢慢割开了江云川心口刚要愈合的疤。

他忽然笑了，笑声很轻，却带着说不出的悲凉。他弯腰，一片一片捡起地上的照片，指尖被粗糙的相纸边缘划破了也没察觉。血珠滴在照片上，晕开一小片深色，像极了当年日记本上被泪水打湿的字迹。

“陆星纪，”他把照片塞进陆星纪手里，指尖的血蹭到了对方的掌心，“你信她，还是信我？”

陆星纪的手指猛地收紧，照片被攥出了褶皱。他看着江云川苍白的脸，看着他眼底那片正在熄灭的光，喉咙像是被堵住了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
他想起母亲那天在电话里说的话：“星纪，有些事你别太较真。那孩子拿了钱走的，可见也不是什么好人。”当时他只当母亲是故意气他，现在看着林薇薇哭红的眼睛，看着江云川指尖的血，心里那杆秤，忽然就歪了。

江云川看着他沉默的样子，忽然觉得累了。

很累很累。

累得不想再解释，不想再争辩，不想再抱着那些残存的念想，在回忆里反复挣扎。

他转身就走，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，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。林薇薇还在哭喊着什么，陆星纪似乎想追上来，脚步声在身后响了几步，又停住了。

风铃又开始叮当作响，像是在为这场无疾而终的重逢送行。

江云川走出巷口时，梧桐叶又落了下来，粘在他的肩膀上。他抬手拂掉，指尖触到一片冰凉，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，自己已经泪流满面。

他没有回头。

就像七年前那个雪夜，他没有回头捡那条掉在地上的围巾。

就像高考结束那天，他没有告诉陆星纪，其实他的档案早就被那所大学提走了。

就像此刻，他没有告诉陆星纪，那张藏在钱包最里层的照片——是高三毕业晚会，陆星纪站在舞台上弹吉他，灯光落在他身上，他的目光却穿过人群，落在角落里的江云川身上。

照片的边角已经磨得发白，却被保存得很好，没有一点褶皱。

就像他对陆星纪的心意，哪怕被误会，被践踏，被时光反复冲刷，却始终在心底最深处，亮着一点微弱的光。

只是那点光，好像快要熄灭了。

江云川走到公交站，看着远处驶来的公交车，忽然想起高二那个暴雨天。陆星纪把伞塞给他，自己跑进雨里的背影，白衬衫被淋透，贴在背上，勾勒出挺拔的轮廓。

那时候的雨，好像比现在更冷。

他上了公交车，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。车窗外的风景一点点往后退，旧书店的木质招牌越来越小，最后消失在拐角。江云川靠在椅背上，闭上了眼睛。

口袋里的拨片硌着掌心，银质的凉意透过布料渗进来，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裂痕。

他不知道，陆星纪在他走后，狠狠甩开了林薇薇的手。他捡起地上那张沾了血的照片，指尖颤抖地抚摸着江云川半露的脸，忽然想起高三那个漏雨的天台。

江云川抱着膝盖坐在角落，雨水打湿了他的发梢，他却浑然不觉。陆星纪当时想走过去，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他披上，却被突然打来的电话叫走——父亲公司出了急事，他被连夜接走，第二天回来时，天台只剩下一个空牛奶瓶，被风吹得在地上滚来滚去。

“不是这样的……”陆星纪的声音很低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，“不是你想的那样……”

林薇薇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，忽然笑了，笑得眼泪直流：“陆星纪，你现在信了？他就是个骗子！当年拿了钱走，现在又回来勾/引你，他就是想毁了你！”

陆星纪猛地抬头，眼神冷得像冰：“闭嘴。”

他转身就走，把林薇薇的哭喊和散落一地的照片都抛在了身后。梧桐叶还在往下落，像一场永远下不完的雨。他站在巷口，看着公交车消失的方向，忽然觉得心脏像是被挖走了一块，空得发疼。

他掏出手机，想给江云川打电话，却发现对方已经把他拉黑了。微信红色的感叹号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，横亘在两人之间。

夕阳彻底落下去了，天空被染成深紫色。陆星纪站在原地，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刻着星纹的拨片，银质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，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。

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雪夜的天台。

空无一人，只有风卷着雪花，呜咽着穿过栏杆。他手里攥着那条没送出去的围巾，红色的，和江云川当年丢在雪地里的那条一模一样。

只是这一次，再也没有人会站在楼下，等他一句解释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