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云川是被胃痛醒的。
凌晨两点四十分,冷汗浸透了后背的睡衣。他蜷缩在床上,手死死按着小腹,胃里像有把钝刀在反复搅动,疼得他眼前发黑。床头柜上的药瓶空了,瓶身滚落在地,发出清脆的响声,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。
他挣扎着爬起来,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,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。客厅的药箱被翻得乱七八糟,最后只找到半盒过期的胃药。铝箔板被捏得变形,药片滚落在茶几底下,像一颗颗被遗忘的星子。
窗外的月光很亮,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照进来,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带。江云川蹲在地上,看着那片光里浮动的尘埃,忽然想起高三的晚自习。
那天他也是这样胃痛,趴在课桌上冷汗直流。陆星纪不知从哪里摸出一瓶温胃舒,拧开盖子递到他嘴边,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唇角,烫得他猛地偏过头。
“张嘴。”陆星纪的声音很低,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。他捏着江云川的下巴,把褐色的药液一点点喂进去,药味很苦,可舌尖却残留着对方指尖的温度,像掺了蜜的糖。
后来他才知道,那瓶温胃舒是陆星纪跑遍了学校附近的药店才买到的。那天晚自习下课,他看到陆星纪站在药店门口,被突然泼下来的洗脚水浇了满身,校服后背湿了一大片,手里却紧紧攥着那个药瓶。
胃又开始抽痛,江云川蜷缩在沙发上,抱着膝盖,把脸埋进臂弯里。疼痛像潮水一样涌上来,带着窒息般的压迫感,让他几乎喘不过气。
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,屏幕上跳动着“未知号码”四个字。他盯着看了很久,直到铃声快要停了,才划开了接听键。
“是我。”
陆星纪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,带着浓重的疲惫,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。江云川的心脏猛地一缩,胃里的疼痛似乎更剧烈了。
“有事吗?”他的声音很轻,像怕惊扰了什么。
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,传来打火机的轻响,接着是烟草燃烧的声音:“你胃不好,别吃过期药。”
江云川的手指猛地攥紧了手机,指节泛白。他能想象出陆星纪此刻的样子——大概是坐在车里,指尖夹着烟,车窗开了条缝,冷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。就像三年前在酒会上重逢那天,他也是这样站在落地窗前抽烟,侧脸被霓虹灯光切割得棱角分明,眼神里的疏离像结了冰的湖面。
“不用你管。”江云川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,“陆总还有别的事吗?没有我挂了。”
“别挂。”陆星纪的声音立刻紧张起来,“我知道你在生气……关于林薇薇说的那些话,我……”
“我没生气。”江云川打断他,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,“她说的是真是假,跟我没关系。”
“有关系!”陆星纪的声音陡然拔高,烟灰落在昂贵的西裤上也没察觉,“江云川,你看着我的眼睛说,你从来没拿过那笔钱。”
江云川靠在沙发上,看着窗外的月亮。圆得像高中时陆星纪画在他草稿本上的圈,只是那时的圈里,总被他偷偷填上一颗小小的星。
“我没拿。”他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坚定,“从始至终,都没有。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,久到江云川以为对方已经挂了。就在他准备按灭屏幕时,陆星纪的声音再次传来,带着浓重的鼻音:“我知道。”
“我知道你没拿。”他重复道,“我去问过我妈了。她说……她说那天你把卡扔在了地上,跑出去的时候,书包带都断了。”
江云川的眼眶忽然就湿了。他想起那天跑出咖啡馆时,书包带确实断了,怀里的课本散落一地,他蹲在路边捡书,手指被来往的自行车碾过,血珠滴在数学课本的封面上,像朵开败了的花。
“我还去问了你以前的邻居。”陆星纪的声音越来越低,“他们说,你高考结束后就搬了家,打了三份工攒学费,连生病都舍不得去医院。”
胃里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些,可心口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,闷得发慌。江云川张了张嘴,想说“都过去了”,想说“我现在挺好的”,想说“你没必要告诉我这些”,可最后,只是喉咙发紧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“云川,”陆星纪的声音带着哽咽,“对不起。”
这三个字像一把钥匙,猛地打开了江云川记忆的闸门。那些被压抑的委屈,被隐藏的痛苦,被遗忘的眼泪,在这一刻都汹涌而出,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。
他想起陆星纪母亲冰冷的眼神,想起日记本被传阅时的羞辱,想起雪地里那条被丢弃的围巾,想起酒会上陆星纪与林薇薇站在一起的画面,想起那些被误解的日日夜夜,像一把把钝刀,反复切割着他的心脏。
“对不起有什么用?”江云川的声音带着哭腔,却透着说不出的悲凉,“陆星纪,你现在说对不起,能让那些日子重新来过吗?能让我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吗?”
电话那头的陆星纪没有说话,只有沉重的呼吸声,像困在深海里的鱼。
“我累了。”江云川的声音越来越轻,“真的累了。”
他挂断了电话,把手机扔在沙发另一头,蜷缩成一团。月光落在他脸上,映出苍白的皮肤和泛红的眼角,像一尊易碎的瓷娃娃。
胃又开始痛了,这一次比之前更剧烈。江云川咬着牙,额头抵着冰冷的茶几面,汗水浸湿了额前的碎发。恍惚间,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暴雨天的天台。
陆星纪背对着他弹吉他,雨水顺着栏杆往下淌,在他脚边积成小小的水洼。江云川蹲在角落,看着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,忽然觉得,他们之间的距离,就像这影子和实体,永远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光。
二
江云川再次见到陆星纪,是在医院的走廊里。
他因为胃出血被同事送进医院,躺在病床上输营养液时,护士进来换吊瓶,说外面有人找他。他以为是公司领导,挣扎着坐起来,却看到陆星纪站在病房门口。
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,领口沾了些灰尘,眼下的青黑比上次见面时更重了。看到江云川苍白的脸,他的瞳孔猛地一缩,快步走过来,伸手想碰他的额头,却在半空中停住了。
“医生说你胃出血。”他的声音很轻,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,“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?”
江云川别开脸,看着窗外的梧桐树:“陆总这么闲?”
“我跟林薇薇解除婚约了。”陆星纪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,“公司的事……我也不管了。”
江云川的手指猛地攥紧了床单,白色的布料被捏出深深的褶皱。他想起昨天在财经新闻上看到的消息——陆氏集团股价暴跌,陆星纪与家族决裂,董事会正在商议罢免他的CEO职位。
“跟我没关系。”他的声音很平淡,像在说别人的事,“陆总的私事,不用跟我汇报。”
“云川,”陆星纪蹲在病床边,仰视着他,眼神里的红血丝像蛛网一样蔓延开来,“我知道我以前混蛋,我知道我伤了你。可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,我只有你了。”
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,像个做错事的孩子:“再给我一次机会,好不好?就一次。”
江云川看着他泛红的眼睛,看着他下巴上冒出的胡茬,看着他因为连日奔波而憔悴的脸,忽然想起高三那年的冬天。陆星纪也是这样蹲在他面前,手里拿着一张被揉皱的英语试卷,可怜巴巴地说:“这道题我真的不会,你教教我好不好?”
那天的阳光很好,透过窗户落在陆星纪的睫毛上,像撒了把碎金。江云川的心跳漏了一拍,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。
可现在,他只是觉得累。
“陆星纪,”他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,“我们之间,早就结束了。”
“没有结束!”陆星纪猛地抓住他的手腕,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,“只要我没死,就不算结束!”
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,塞进江云川手里。是那本被粘好的日记本,深蓝色的封面上贴满了透明胶带,边缘的纸页已经泛黄发脆,却被保存得很整齐。
“我找了很久才把这些碎片找回来。”陆星纪的拇指摩挲着日记本的封面,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,“我知道你写‘天台的牛奶温了’是怕我喝凉的会胃痛,我知道你写‘他今天穿了白衬衫’是偷偷看了我一上午,我知道你写‘今天不想去食堂’是看到我跟别的女生说话了……”
他一页页地翻着,指尖划过那些被泪水晕开的字迹:“我都知道,云川。我现在什么都知道了。”
江云川看着那本日记本,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。那些被撕碎的记忆,那些被遗忘的心事,那些被尘封的爱恋,在这一刻都被摊开在阳光下,狼狈得无处遁形。
“你别念了。”他的声音带着哭腔,挣扎着想把日记本抢回来,“陆星纪,你别念了!”
“‘今天是他生日,拨片没送出去,他好像不喜欢我’。”陆星纪的声音哽咽了,眼泪滴在日记本上,晕开一小片深色,“云川,我喜欢,我一直都喜欢。”
“‘他妈妈来找我了,说我不该有不该有的心思。原来我的喜欢,这么让人恶心’。”
“不恶心。”陆星纪的眼泪掉得更凶了,他抓住江云川的手,按在自己的胸口,“我的心在这里,它为你跳了整整十年了,云川。它从来没为别人跳过,从来没有。”
病房里很安静,只有两人压抑的哭声,还有输液管里药液滴落的声音。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,在陆星纪的发梢上跳跃,像碎落在他肩头的星子。
江云川看着那本被泪水打湿的日记本,忽然想起毕业晚会那天。陆星纪把录取通知书递给他时,眼里的光比聚光灯还要亮。他当时多想告诉他“我也考上了”,多想告诉他“我其实没复读”,多想告诉他“我喜欢你很久了”,可最后,只是说了句谎话,转身跑进了人群里。
如果那天他说了实话,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?
可人生没有如果。
就像高中时的天台,陆星纪弹断了第三根琴弦时,他其实就站在门后;就像平安夜的雪地里,陆星纪等了他整整一夜,他其实就躲在楼道里;就像这些年,陆星纪在他公司楼下等了无数个清晨和黄昏,他其实就坐在窗边,看着他的车来了又走。
他们总是这样,在彼此看不见的地方,错过了一次又一次。
“陆星纪,”江云川的声音很轻,带着耗尽所有力气的疲惫,“太晚了。”
真的太晚了。
他的心脏已经千疮百孔,他的勇气已经消耗殆尽,他的爱,也在一次次的误解和伤害里,被磨成了灰烬。
陆星纪的手猛地僵住了。他看着江云川眼底那片死寂的灰,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,缓缓松开了手。日记本从他指尖滑落,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,像一声迟来的叹息。
他站起身,踉跄着后退了几步,撞在门框上,发出轻微的响声。阳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,把他眼底的绝望照得一清二楚。
“我知道了。”他的声音很轻,像怕惊扰了什么,“你好好养病。”
说完,他转身走出了病房,背影在走廊里拉得很长,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。
江云川看着那扇关上的门,忽然觉得心口的某个地方,彻底空了。
他捡起地上的日记本,指尖抚过那些被泪水晕开的字迹。在最后一页的角落里,有一行很小的字,是用铅笔写的,已经快要看不清了:
“如果云会变成星,是不是就能靠近你了?”
江云川的眼泪掉在那行字上,晕开了最后一点痕迹。
原来他早就说过了。
云终究是云,星终究是星。
它们看似在同一片天空,却永远隔着无法跨越的距离。
就像他和陆星纪。
输液管里的药液还在一滴一滴地往下落,敲打着透明的塑料瓶,发出细碎的响声,像在为这场迟到了十年的告白,奏响最后的挽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