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天台的残响
陆星纪是在消毒水味里醒来的。
监护仪规律的“滴滴”声像一把钝锯,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。他茫然地转动脖颈,视线扫过惨白的天花板,最终落在床头柜上——那里放着一个透明的玻璃罐,里面是折得整整齐齐的千纸鹤,蓝色的荧光纸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微弱的亮,像极了高中时江云川在夜市地摊上买的那种。
记忆猛地回笼,带着尖锐的刺痛。他想起江云川倒下时涣散的眼神,想起那摊在洗手池里晕开的血迹,想起自己抱着人冲向电梯时,怀里的身体轻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散的羽毛。
“陆先生,您醒了?”护士推门进来,手里拿着体温枪,“您昨天情绪太激动,低血糖晕倒了。江先生他……”
“他在哪?”陆星纪撑起身体,喉间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,“我要见他。”
护士的动作顿了顿,眼神里掠过一丝不忍:“江先生情况不太稳定,昨晚抢救到后半夜,现在在ICU观察。医生说……让您做好心理准备。”
“心理准备”四个字像冰锥,狠狠扎进陆星纪的心脏。他掀开被子想下床,双腿却软得使不上力气,只能扶着床头柜剧烈地喘息。玻璃罐被碰得晃了晃,千纸鹤相互碰撞,发出细碎的声响,像江云川高中时在课堂上偷偷折纸的声音。
他想起来了。高二那年校庆,江云川作为班级代表参加手工比赛,交上去的作品就是一罐荧光千纸鹤。他当时站在人群后,看着江云川红着脸把罐子递给评委,指尖还沾着没擦干净的胶水。后来那罐千纸鹤被放在教室的窗台上,每晚自习时,都会透出星星点点的光,像江云川看他时,眼底藏着的细碎光芒。
“陆先生,您别太激动,先把药吃了。”护士把水杯递过来,“医生说江先生……他的抑郁症伴随器官衰竭,是长期累积的结果,这次……”
“闭嘴!”陆星纪猛地挥手,水杯砸在地上,玻璃碎片溅得到处都是,“他不会有事的!他说过要看星星,他答应过……”
他的声音越来越低,最后变成喃喃自语。答应过什么呢?好像是毕业晚会那天,他把录取通知书塞给江云川,指着上面的城市说:“那里的天文馆有最大的穹顶,能看到最全的星图。” 江云川当时低着头,没说话,可他分明看到对方睫毛颤了颤,像欲飞的蝶。
原来从那时起,连承诺都带着谎言的重量。
二、被篡改的时光
陆星纪在ICU外守了三天。
他拒绝离开,靠着墙壁坐在冰冷的地板上,手里紧紧攥着那本补全的日记本。纸张已经被他的体温焐得温热,却暖不了他胸腔里那块越来越冷的地方。
第三天下午,主治医生把他叫到办公室,递给他一份厚厚的病历报告。
“陆先生,江先生的身体机能衰退得很严重,抑郁症导致的内分泌紊乱加剧了器官负担,这次急性胃出血只是诱因。”医生摘下眼镜,揉了揉眉心,“他长期服用的抗抑郁药物……似乎有断药和过量服用交替的情况,这对身体伤害极大。”
陆星纪的手指猛地攥紧,指甲深深嵌进掌心。断药和过量?他想起江云川搬去公寓后,那些散落在茶几上的药板,想起自己每次去时,看到的药盒总是空的或者半满的。他以为是对方忘了吃,却从没想过……
“他是不是……故意的?”陆星纪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“他是不是早就不想活了?”
医生沉默了很久,才缓缓开口:“从病史来看,他的求生意志一直很薄弱。这次住院前,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接受正规治疗,身体和心理都处于崩溃边缘。陆先生,有些伤害一旦造成,是很难逆转的。”
很难逆转。
这四个字像重锤,敲碎了陆星纪最后一点侥幸。他走出医生办公室,脚步虚浮地晃到走廊尽头的窗边,看着楼下穿梭的人群,忽然觉得无比荒谬。
十年前,他是众星捧月的学生会主席,江云川是躲在角落里的转学生。他在暴雨天递出一把伞,以为只是举手之劳,却不知道那成了对方世界里唯一的光。
七年前,他在天台弹吉他,以为没人听见旋律里的孤独,却不知道有双眼睛始终追随着他,在他离开后偷偷放上温牛奶。他收到便签时嘴角扬起的笑,是真的觉得那瓶牛奶很暖,却在日记本被传阅时,因为朋友的起哄和篮球赛的诱惑,错过了对方泛红的眼眶。
三年前,他在酒会上看到穿着实习西装的江云川,心脏骤停的瞬间,他以为是重逢的喜悦,却用“陆总”两个字把人推开。他借着项目合作的名义靠近,在深夜的建筑模型前说“这是我当年在天台想过的样子”,却不敢承认,每个设计草图的角落,都藏着一个“川”字。
原来所有的靠近,都带着后知后觉的笨拙;所有的温暖,都被他亲手打碎过。
三、未寄出的信件
陆星纪回了趟江云川的公寓。
开门时,钥匙在锁孔里转了很久,像他此刻沉重的心情。屋里还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样子,露台上的折叠椅歪在一边,茶几上散落着药板和一张揉皱的纸巾,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。
他走到书桌前,拉开抽屉。里面没有想象中的设计图,只有一叠厚厚的信。
信封上没有邮票,也没有地址,收信人那一栏,用钢笔写着“陆星纪收”,字迹清秀,是江云川的笔迹。
陆星纪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,他拿起最上面的一封,日期是高三开学第一天。
“陆星纪:
今天是开学第一天,你作为学生会主席在台上发言,阳光照在你身上,像镀了层金边。我坐在角落,偷偷看了你很久。他们说你是天之骄子,可我觉得,你站在台上的时候,肩膀有点绷得太直了,好像很累。
暴雨天你给我的伞,我还留着。放在衣柜最里面,用布包着。每次打开衣柜,看到那个黑色的伞柄,就觉得心里暖暖的。
你大概不记得我了吧。那个转来第一天就摔了书包,被大家笑的男生。其实我不是笨,只是太紧张了,看到你在旁边,就不知道该怎么走路了。
算了,你不会看到这封信的。就当是……树洞吧。
江云川”
陆星纪的眼泪砸在信纸上,晕开了墨色的字迹。他想起高三开学那天,自己确实在台上发言,结束后被同学拉着去看篮球训练,根本没注意到角落里的人。原来在他看不到的地方,有个人已经开始默默注视他,把他随手递的伞,当成了整个世界的光。
他继续往下翻。
“陆星纪:
今天在天台看到你弹吉他了。《夜空中最亮的星》,你弹得很好,可是结尾的地方,调子有点沉。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?其实你不用总是那么耀眼的,偶尔累了,也可以休息一下。
牛奶我放在角落了,温的。希望你看到的时候,能稍微开心一点。
你的便签我收到了,谢谢。这两个字,我在心里练习了很多遍,却不敢当面说。
江云川”
“陆星纪:
日记本被他们抢走了。我看到你了,你就站在走廊那头,和张昊他们说着话,笑得很开心。原来你看到了我的名字,看到了我哭,却还是走了。
也好。反正像我这样的人,本来就不该肖想太阳。
天台我不会再去了。牛奶……你以后也喝不到了。
江云川”
“陆星纪:
你妈妈来找我了。她穿着很贵的旗袍,香水味很浓,说话的时候,眼睛一直看着窗外,好像我脏了她的眼睛。她说让我离你远点,说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,说我的存在会毁了你的前途。
她说的对。
录取通知书我收到了,同一个城市。可我不能去。我跟你说我复读了,你好像有点惊讶?其实我看到你眼里的光暗了一下,是我的错觉吗?
如果……如果没有你妈妈那句话,我是不是就可以……
算了,没有如果。
江云川”
“陆星纪:
在公司酒会上又见到你了。你身边站着那位小姐,很漂亮,和你很般配。你叫我“江设计师”的时候,我差点握不住酒杯。原来这么多年过去,你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陆星纪,而我,永远是那个躲在阴影里的江云川。
你说项目合作,是真的需要我,还是……想看看我现在的样子?昨晚你带我去看建筑模型,说“这是我当年在天台想过的样子”,我差点就信了。可你未婚妻的照片摆在我面前时,我才知道,原来一切都是我的自作多情。
陆星纪,你为什么要回来呢?你把我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世界,又打碎了。
江云川”
信一封封读下去,时间线从高中延伸到都市,字里行间的温度,从最初小心翼翼的暗恋,到后来被误解刺伤的疼痛,再到重逢后的拉扯与绝望,像一部无声的电影,在陆星纪眼前缓缓播放。
他看到了江云川每一次的欲言又止,每一次的默默关注,每一次被伤害后的自我封闭。他看到自己像个愚蠢的刽子手,亲手斩断了所有靠近的可能,用傲慢和迟钝,将那束唯一投向他的光,彻底熄灭。
最后一封信,没有日期,纸张边缘有些磨损,像是被人反复拿出来看过。
“陆星纪:
我好像快撑不住了。
胃总是疼,晚上也睡不好,一闭眼就是你妈妈那天的表情,和你未婚妻把照片推过来时,那种轻蔑的眼神。
其实我知道,你来找过我,在我复读的时候。我躲在窗帘后面,看到你在雨里站了很久,头发都湿了,像一只迷路的狗。我很想开门,可我不敢。我怕你妈妈知道了,会更讨厌我。
后来你订婚了,我在报纸上看到的照片,你笑得很得体。真好,你终于回到了属于你的世界。
有时候会想起高中天台,你弹吉他,我放牛奶,你留便签。那大概是我这辈子,最靠近星星的时候。
如果有下辈子……算了,没有下辈子了。
这封信,我不会寄给你。就像我所有的喜欢,都只能烂在心里。
江云川”
信纸从陆星纪颤抖的指尖滑落,飘落在地板上。他缓缓蹲下身,将脸埋进膝盖,压抑的呜咽声终于冲破喉咙,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。
原来那些他以为的“错过”,都是被现实和误解刻意隔开的鸿沟;原来那些他后知后觉的“在意”,早已被对方用无数个日夜的煎熬,刻进了骨髓里。
他以为自己是追逐云的星,却不知道从一开始,他就是对方世界里唯一的光,而他亲手掐灭了那束光,让对方在黑暗里,独自走向了崩溃的边缘。
四、星轨的尽头
陆星纪回到医院时,ICU的灯灭了。
他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,冲进护士站,抓住一个护士的手腕:“江云川呢?他怎么样了?!”
护士被他吓了一跳,随即露出欣慰的表情:“陆先生,您别激动。江先生情况暂时稳定下来了,刚从ICU转到普通病房。医生说……算是挺过危险期了,但后续治疗还很漫长,而且……他的心理状态还是很不乐观。”
陆星纪松开手,踉跄着后退一步,靠在墙上才勉强站稳。挺过危险期了……他还活着。
这个认知让他几乎虚脱,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来。他笑了,笑着笑着,又哭了,像个得到糖果又怕被抢走的孩子。
他走到病房门口,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往里看。
江云川躺在病床上,脸色苍白得像纸,身上插着各种管子,连接着旁边的监护仪。他睡着了,眉头却微微蹙着,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的梦。
陆星纪轻轻推开门,走了进去。病房里很安静,只有监护仪规律的“滴滴”声。他在床边坐下,看着江云川消瘦的脸颊,想起高中时他在天台偷偷看自己的样子,想起酒会上他低头叫自己“陆总”时的模样,想起公寓里他咳着血让自己走的场景。
所有的画面交织在一起,像一把钝刀,在他心上反复切割。
他伸出手,想像以前那样摸摸对方的头发,指尖却在离头皮还有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。他怕,怕自己的触碰会惊醒这个脆弱的梦,怕自己再次伤害到这个好不容易活下来的人。
“云川……”他低声开口,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,“对不起……”
这三个字,他迟到了十年。
“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,”陆星纪的眼泪滴落在被子上,晕开一小片湿痕,“我知道我混蛋,我迟钝,我伤害了你很多次……可你能不能……再给我一次机会?”
“你说过要看星星,我们还没去天文馆呢。你写的那些信,我都看到了,我知道错了,真的知道错了……”
“你醒过来好不好?骂我也好,打我也好,别再把自己关起来了……”
他握着江云川没有输液的那只手,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,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。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对方的存在,不再是记忆里模糊的影子,也不是现实中隔着距离的拉扯,而是真真实实地,躺在他面前,虽然虚弱,却还活着。
窗外的天渐渐黑了,护士进来关灯时,看到陆星纪趴在床边,握着病人的手,肩膀微微耸动。她没打扰,轻轻带上门离开了。
病房里陷入一片黑暗,只有监护仪的绿光在寂静中闪烁。陆星纪抬起头,看着窗外寥寥几颗星星,想起江云川信里写的“天台的星星”,想起自己补全日记时写下的“平安夜的雪”。
他们的人生,像两条原本可以交汇的星轨,却因为太多的误解和阻碍,偏离了方向,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了太久,碰撞时已遍体鳞伤。
但至少,星还在。
只要江云川还活着,只要这束曾被他亲手掐灭的光,还有重新亮起的可能,他就愿意用剩下的所有时光,去修补那些碎裂的轨迹,去追逐那个曾被他遗忘在梧桐荫下的身影。
哪怕前方是无尽的黑暗,哪怕需要用余生去赎罪,他也愿意。
因为这一次,他不想再错过了。
他低下头,在江云川冰冷的手背上,轻轻落下一个带着泪水的吻,像在亲吻一颗失而复得的星。
“云川,别怕,”他低声说,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,“我在。”
监护仪的“滴滴”声在黑暗中回响,像一颗重新开始跳动的心脏,带着微弱却不屈的希望,预示着这场漫长而痛苦的救赎,才刚刚开始。而窗外的星星,不知何时,已经悄悄布满了夜空,像撒落的碎钻,在黑暗中闪烁着,等待着黎明的到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