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空荡的天台
陆星纪完成那座建筑时,是深秋。
顶层天台的梧桐叶黄得正好,风一吹就簌簌往下落,像高中时江云川偷偷放在天台的那袋桂花糕,碎成一片温柔的香。他站在天台中央,手里捏着那把黑色的伞,伞骨上“云川”两个字被摩挲得发亮,像嵌进木头里的疤。
建筑的穹顶是透明的,抬头就能看见星星。陆星纪设计时特意加了这个细节,他总觉得江云川会喜欢,就像喜欢当年天台上漏下的阳光,喜欢公寓露台上那片开阔的星空。
可天台空得很。
没有温牛奶的玻璃瓶,没有写着“谢谢”的便签,没有抱着吉他的少年,也没有躲在角落偷看的身影。只有风卷着梧桐叶,在地面上滚出细碎的声响,像谁在低声哭泣。
陆星纪走到角落,那里放着一张旧木桌,是他从江云川住过的公寓搬来的。桌上摆着两个东西:一本粘补好的深蓝色日记本,和一个透明的玻璃罐,里面装着荧光千纸鹤,蓝得像浸在水里的星子。
是江云川高中时参加比赛的那罐。他后来去江家收拾东西时,在衣柜最底层找到的,罐子上落了层灰,千纸鹤却还泛着微弱的光,像从未被遗忘。
陆星纪坐下,翻开日记本。补全的那几页已经被眼泪泡得发皱,他的字迹和江云川的字迹重叠在一起,一个遒劲,一个清秀,像两条纠缠又分离的线,最终还是没能拧成一股。
“‘今天去了郊外的梧桐林,叶子黄了。他说过喜欢的,可他不在了。’”陆星纪低声念着,指尖划过自己新写的这行字,“云川,你看,我替你来看了。”
风穿过穹顶,带着夜空的凉意,吹起日记本的纸页,停在某一页。那是江云川写的:“‘天台的牛奶又凉了,他今天没来。吉他声停了,是不是走了?’”
陆星纪的眼泪砸在纸页上,晕开了十年前的墨迹。他想起那天确实没去天台,被母亲叫去参加一个商业晚宴,穿着不合身的西装,应付着虚伪的笑脸,心里却空落落的,总觉得忘了什么重要的事。
原来他忘了的,是那个在天台等他的人,是那瓶会凉掉的牛奶,是自己藏在吉他声里的、没说出口的喜欢。
二、未寄出的回信
陆星纪在江云川的抽屉里,找到一个上锁的铁盒。
钥匙挂在江云川的旧钥匙扣上,是片小小的梧桐叶形状,和高中时天台栏杆上挂着的装饰一模一样。他打开盒子,里面没有贵重物品,只有一沓信封,收信人写着“江云川收”,寄信人是空白,邮戳却是不同年份的。
是陆星纪自己写的。
他竟忘了,自己也写过这么多信。
“‘复读学校门口的梧桐叶落了,我等了你一个小时。你说过喜欢踩落叶的声音,可我没等到你。’”——高三深秋,邮戳日期是江云川生日那天。
“‘大学的天文馆开了,穹顶很美。我替你看了猎户座,你说过那是最容易辨认的星座。’”——大一冬至,邮戳盖在凌晨三点。
“‘酒会上看到你了,穿西装很好看。可你叫我陆总,声音生分得像陌生人。云川,你是不是……真的不记得我了?’”——重逢后一周,信封边缘被指甲掐出了印子。
“‘取消婚约了,公司很难,但我不怕。我只想找到你,告诉你我当年……’”——决裂那天,字迹被眼泪晕得模糊,后面的话没写完。
陆星纪一封封读下去,心脏像被一只手紧紧攥着,疼得喘不过气。原来他也有过这么多欲言又止的时刻,有过这么多想告诉对方却没说出口的话,像江云川那些锁在抽屉里的信,一封封,都积着错过的时光。
可这些信,江云川一封也没收到。
它们被陆星纪自己锁在盒子里,从高中到都市,从年少到成熟,像藏在心底的秘密,连阳光都没见过。直到江云川不在了,才得以重见天日,却只能对着空荡的天台,诉说迟到的忏悔。
“‘云川,这些信,我终于可以念给你听了。’”陆星纪的声音在空荡的天台里回荡,带着浓重的鼻音,“可你为什么……不等我呢?”
风卷起一片梧桐叶,落在日记本上,像在替江云川回答。
不是不等,是等不起了。
等过了高中的天台,等过了复读的雨天,等过了都市的拉扯,等过了病房的沉默,最后一点力气,早在无数次的失望里耗尽了,像被风吹灭的烛火,连灰烬都凉透了。
三、星轨上的疤痕
陆星纪开始频繁地去江云川的墓地。
墓碑上的照片是江云川大学时拍的,穿着白衬衫,笑得很干净,眼里的光像没被现实打磨过。陆星纪每次去,都会带两样东西:一束白菊,和一瓶温牛奶。
他总觉得江云川会渴,就像当年在天台,总等着那瓶带着温度的牛奶。
这天是江云川的生日,陆星纪带去了一个小小的蛋糕,上面插着一根蜡烛,火苗在风里摇摇晃晃,像随时会熄灭。
“云川,生日快乐。”他把蛋糕放在墓碑前,声音很轻,“你以前总说生日要吃甜的,我买了你喜欢的芒果味。”
他记得江云川高中时的生日,那天班里同学凑钱买了个大蛋糕,江云川被推到中间,红着脸吹蜡烛,鼻尖沾了点奶油,像只受惊的小兔子。他当时站在人群外,手里攥着准备了很久的礼物——一本建筑手绘集,最终却没敢送出去。
那本画集现在还在他书房里,扉页上写着“送给云川”,字迹幼稚得可笑,却被他保存了这么多年,像保存着最后一点少年心气。
“我把公司卖了。”陆星纪坐在墓碑旁,像和老朋友聊天,“其实也没什么舍不得的,本来就是家族的产业,不是我想要的。我想重新做设计,就做小项目,比如……给学校设计个图书馆,给社区设计个小公园。”
他顿了顿,指尖划过墓碑上冰凉的名字:“就像你当年在实习报告里写的那样,‘设计要让人觉得温暖’。我以前不懂,总想着要做地标性建筑,要多宏伟,现在才明白,能让人想起家的温度,才是最好的设计。”
风穿过墓园,带着草木的清香,像江云川身上淡淡的皂角味。陆星纪闭上眼,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暴雨天,少年红着脸接过伞,指尖的温度烫得他心口发颤。
原来最温暖的设计,从来都不是钢筋水泥,而是某个瞬间的心动,某次小心翼翼的靠近,某句没说出口的“我喜欢你”。
可他明白得太晚了。
就像明白江云川日记里“雨打湿了字迹,像我没说出口的话”时,对方已经不在了;就像明白那些荧光千纸鹤里藏着的心意时,罐子已经落满了灰;就像明白自己补全的日记里,每一句“等你”都带着多深的执念时,天台已经空了。
陆星纪点燃一支烟,烟雾在风里很快散开。他以前不抽烟,是江云川走后才学会的,总觉得尼古丁能麻痹心脏的疼,却发现每一口烟,都像在喉咙里划刀子,疼得更清楚。
“他们说我疯了。”陆星纪笑了笑,眼底却空得可怕,“说我总对着星星说话,对着墓碑发呆。可我不觉得,我总觉得你还在,在我看不见的地方,像高中时那样,偷偷看着我。”
他弹了弹烟灰,落在墓碑前的青草上:“那天在天台上,我好像听到你说话了。你说‘陆星纪,别等了’,是不是?”
风卷着落叶,在墓碑旁打了个旋,像无声的回应。
是,也不是。
江云川不是不想让他等,是不想让他再像自己那样,在无望的等待里耗尽所有力气,最后只剩下满身的疤痕,连回忆都带着疼。
四、云与星的和解
陆星纪最后一次去天台,是冬至。
雪下得很大,像高三平安夜那场雪,把梧桐枝压得弯弯的,像要触到地面。他站在穹顶下,看着雪花穿过透明的玻璃,落在日记本上,很快融化成水,晕开了纸页上的字迹。
他想起江云川写的最后一封信:“‘这封信,我不会寄给你。就像我所有的喜欢,都只能烂在心里。’”
原来不是不想寄,是不敢。就像他自己那些锁在铁盒里的信,不是不想送,是怕被拒绝,怕再次看到对方泛红的眼眶,怕那句“太晚了”像冰锥,扎进已经千疮百孔的心脏。
陆星纪走到天台边缘,张开双臂。风裹着雪扑在他脸上,冷得像江云川最后看他的眼神,像那句没说出口的“再见”。
他忽然笑了。
其实云与星从来都没分开过。云在低空漂浮,星在高空闪烁,看似隔着遥远的距离,却共享同一片天空,同一片夜色,同一场落雪。就像他和江云川,无论错过了多少次,伤害了多少次,那些藏在心底的喜欢,从来都没消失过,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。
存在于那把黑色的伞里,存在于那本补全的日记里,存在于那罐荧光千纸鹤里,存在于这座种满梧桐树的天台上。
陆星纪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泛黄的便签,上面是他当年写的“谢谢”,边角已经卷得厉害,却被江云川攥了这么多年,带着淡淡的体温。
他把便签轻轻放在风里,看着它被雪片托着,慢慢飞向穹顶外的星空,像一只终于挣脱束缚的蝶,飞向属于它的星轨。
“云川,”陆星纪对着漫天风雪轻声说,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平静,“我来找你了。”
雪落在他的发梢,很快积了薄薄一层白,像染了霜。他的身影在空旷的天台上显得格外单薄,却又带着一种释然的温柔,仿佛终于要去赴一场迟到了十年的约。
后来,有人说在雪停后的清晨,看到那座建筑的天台上,有两串脚印,一串深,一串浅,在梧桐树下交汇,最终一起伸向穹顶下那片最亮的星空,像两条终于重合的星轨,再也没有分离。
而那本深蓝色的日记本,被留在了木桌上,纸页在风里轻轻翻动,最后停在某一页。上面是陆星纪补写的最后一句话:
“云星之上,再无距离。”
字迹遒劲,却在落笔处微微发颤,像怕惊扰了什么,又像终于放下了什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