总裁办的玻璃隔间像个透明的囚笼。
江云川坐在里面,能清晰地看见斜对面陆星纪的办公室。百叶窗总是拉到三分之二的高度,露出男人伏案工作的侧影,钢笔在指间转动的弧度,和高中时在试卷上演算物理题时一模一样。
入职第三天,江云川学会了用余光丈量两人之间的距离。七步,从他的隔间到总裁办公室的门,不长不短,却像隔着一条用玻璃和沉默砌成的楚河汉界。
“江助理,这份文件需要陆总签字。”秘书处的林姐把一叠合同推过来,眼神里带着探究,“陆总今天心情好像不太好,你进去的时候小心点。”
江云川指尖一顿。他早上听见陆星纪在办公室里摔了文件夹,沉闷的响声透过玻璃传出来,像闷雷滚过积雨云。
他捏着文件走到那扇厚重的木门前,三次抬手想敲门,指节都悬在半空。最后还是陆星纪的声音从里面传来,冷得像结了冰:“进。”
办公室里弥漫着咖啡的焦味。陆星纪背对着他站在落地窗前,城市的天际线在他身后铺展开,玻璃上倒映出他紧抿的唇线。昨夜没系好的领带松垮地挂在颈间,露出喉结处淡青色的血管——那是江云川昨夜没忍住,咬出来的印子。
他们现在的关系荒唐得像场醒不来的噩梦。白天在公司是上下级,沉默得像两尊石像;晚上陆星纪会用备用钥匙打开他的公寓门,带着一身酒气把他抵在墙上,用最狠的话戳他的痛处,却在他哭出声时,悄悄放缓亲吻的力道。
“文件。”江云川把合同放在办公桌一角,指尖尽量不碰到他的东西。
陆星纪转过身,目光扫过文件,却没伸手去拿。他走到江云川面前,忽然抬手捏住他的后颈,指腹碾过那片被衣领遮住的皮肤:“今天穿高领,是怕被人看见?”
江云川的身体瞬间绷紧,像只被踩住尾巴的猫:“陆总,请注意场合。”
“场合?”陆星纪低笑一声,热气喷在他耳廓,“昨夜在床上的时候,你怎么不说注意场合?”
粗砺的话语像砂纸擦过伤口,江云川猛地偏头躲开,却被他捏得更紧:“放开我!”
“放开你,让你去找周明轩?”陆星纪的声音陡然变冷,指节抵在他颈椎的缝隙里,力道大得像是要把骨头捏碎,“昨天下午,你们在茶水间聊了什么?笑得那么开心。”
江云川的呼吸一窒。他不过是帮周明轩解决了软件故障,怎么到陆星纪嘴里,就变了味?
“我们在说工作。”他咬着牙解释,眼眶却不受控制地泛红。
“工作需要靠那么近?”陆星纪步步紧逼,直到把他困在办公桌和自己之间,“需要他替你整理衣领?江云川,你就这么缺人疼?”
这句话像淬了毒的冰锥,狠狠扎进江云川的心脏。他猛地抬头,眼底的泪晃得陆星纪晃了一下神:“是,我缺人疼!”他的声音带着破罐破摔的颤抖,“总比有些人强,只会用伤害别人来证明自己有多重要!”
陆星纪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。他猛地松开手,江云川踉跄着后退,后腰撞在桌角,疼得倒抽一口冷气。桌上的咖啡杯被带倒,滚烫的液体泼在他手背上,红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来。
“嘶——”江云川疼得缩手,指尖已经烫得发肿。
陆星纪的瞳孔骤然收缩,几乎是本能地伸手想抓他的手腕,却被江云川狠狠甩开。
“别碰我!”江云川的声音带着哭腔,手背的灼痛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,“陆星纪,你除了伤害我,还会做什么?!”
他转身就跑,带倒的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。办公室外的秘书们都惊呆了,看着江云川通红的眼眶和手背上的红痕,又看看总裁办公室紧闭的门,大气都不敢出。
江云川冲进洗手间,打开冷水狠狠浇在手上。冰凉的水流冲不散灼痛,反而让那些被压抑的委屈和愤怒,像冲破堤坝的洪水,汹涌而出。
他想起高二那年,自己也是这样被热水烫伤了手。陆星纪把他的手指含在嘴里,薄荷味的牙膏沫蹭在他手背上,含糊不清地骂他“笨蛋”。那天的阳光透过医务室的窗户,落在陆星纪颤动的睫毛上,像落了一层金粉。
那时的疼,是甜的。
现在的疼,是苦的,是涩的,是连冷水都浇不灭的灼烧。
手机在口袋里震动,是母亲发来的视频请求。江云川深吸一口气,用冷水拍了拍脸,努力挤出一个笑脸接起电话。
“云川,吃饭了吗?”屏幕里的母亲脸色憔悴,却还是强撑着笑意,“今天医生说我的指标又好了点,过阵子就能出院了。”
“真的?太好了妈!”江云川的声音亮了几分,手背上的疼痛仿佛都减轻了些。
“你别太辛苦,”母亲的目光落在他身后,“怎么在洗手间?是不是又加班了?”
“没有,刚洗完手准备去吃饭。”江云川连忙调整角度,避开手背上的红痕,“您放心,我好得很。”
“对了,”母亲像是想起了什么,“前几天你张阿姨说,看见星纪了,他是不是也在你们公司?你们……”
“妈,我这边有点事,先挂了啊!”江云川慌忙打断,匆匆结束了通话。
他不敢让母亲知道,自己和陆星纪现在是这种关系。母亲一直很喜欢陆星纪,总说“星纪这孩子,看着冷,心热”,要是知道陆星纪这样对他,该有多心疼。
手背的红痕越来越明显,江云川看着镜子里自己狼狈的样子,忽然觉得很累。像一场长途跋涉,却不知道终点在哪里,只能在原地打转,被回忆和现实反复凌迟。
回到工位时,林姐塞给他一管烫伤膏:“陆总让我给你的。”
江云川捏着那管冰凉的药膏,指尖微微颤抖。
傍晚下班,他刚走出写字楼,就看见陆星纪的车停在路边。车窗降下,露出男人轮廓分明的侧脸,夕阳的金光落在他眉骨上,竟有种难得的柔和。
“上车。”陆星纪的声音听不出情绪。
“不用了,我自己可以……”
“上车。”陆星纪重复了一遍,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。
江云川最终还是拉开车门坐了进去。车厢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,和他公寓里陆星纪常用的那款雪松味车载香氛不同。
“去医院。”陆星纪发动车子,目视前方。
“不用,我已经涂了药膏……”
“江云川。”陆星纪打断他,侧头看了他一眼,眼底的情绪复杂难辨,“我不想再说第三遍。”
医院的急诊室灯火通明。医生给江云川处理伤口时,陆星纪就站在旁边,看着护士用棉签蘸着碘伏擦拭那片红肿,眉头皱得很紧,指节捏得发白。
“还好没起泡,”医生叮嘱道,“最近别碰热水,按时涂药膏,应该不会留疤。”
走出医院时,夜色已经浓了。晚风带着凉意吹过来,江云川下意识地裹紧了外套。
“去你那。”陆星纪突然说。
江云川脚步一顿:“我想回自己家。”
“我有话跟你说。”陆星纪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说服力。
回到江云川租住的小公寓,陆星纪环顾四周。一室一厅的房子,家具简单得近乎简陋,阳台上晾着几件洗得发白的衬衫,书桌上摆着母亲的照片,相框边缘有些磨损。
和他记忆里那个被父母宠着的江云川,判若两人。
“喝水吗?”江云川背对着他,声音有些不自然。
陆星纪没回答,走到书桌前,拿起那张照片。照片上的江云川还是高中生模样,穿着蓝白校服,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,依偎在母亲身边,身后是熟悉的高中校门。
“阿姨什么时候病的?”他忽然问。
江云川的背僵了一下:“去年。”
“需要钱?”
“……不用。”
陆星纪转过身,目光落在他身上,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直白:“江云川,你是不是觉得,瞒着我这些,很高尚?”
江云川猛地抬头:“我没有……”
“你有。”陆星纪打断他,一步步走近,“你回国不敢联系我,是怕我知道阿姨生病?怕我觉得你是来求我帮忙的?还是觉得,我陆星纪是那种会趁人之危的人?”
“不是的!”江云川急忙解释,“我只是不想……不想再跟你有牵扯!”
“不想有牵扯?”陆星纪低笑一声,伸手抚上他的脸,指腹冰凉,“那昨夜是谁抱着我的腰,说‘别走好吗’?”
江云川的脸瞬间涨得通红,又迅速褪去血色。他想反驳,却被陆星纪眼底翻涌的痛楚钉在原地。
“阿姨的医药费,我来出。”陆星纪的声音很轻,却像重锤敲在江云川心上,“还有叔叔公司的债,我会处理。”
“我不需要!”江云川猛地拍开他的手,后退几步,眼眶红得像要滴血,“陆星纪,你把我当什么了?!用金钱来践踏我的尊严吗?!”
“我不是这个意思……”
“那你是什么意思?!”江云川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积压了三年的委屈和愤怒,“可怜我?同情我?还是觉得这样就能弥补你对我的伤害?!”
他指着自己的手背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:“你看看这里!看看我现在的样子!陆星纪,这就是你想要的吗?看着我痛苦,看着我挣扎,你就开心了?!”
陆星纪的脸色苍白,嘴唇动了动,却没说出一个字。
“我告诉你,我不需要!”江云川的眼泪掉了下来,砸在地板上,晕开一小片水渍,“我江云川就算是饿死,就算是去卖血,也不会要你的一分钱!”
他转身冲进卧室,砰地一声关上房门,反锁的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格外刺耳。
陆星纪站在原地,看着紧闭的房门,指尖微微颤抖。他想抬手去敲门,却发现自己连这点勇气都没有。
他知道自己混蛋。知道不该用那种方式逼他,知道不该说那些伤人的话,知道该温柔点,耐心点,把这三年的误会一点点解开。
可他控制不住。一看到江云川,看到他眼底的疏离,看到他和别人说话时露出的笑脸,看到他对自己的刻意躲避,那些被压抑了三年的思念、怨恨、恐慌,就像脱缰的野兽,瞬间吞噬了所有理智。
他怕。怕江云川再次消失,怕这三年的等待最终只是一场空,怕自己用尽全身力气,却还是抓不住眼前这个人。
客厅里的时钟滴答作响,像在倒数着什么。陆星纪在沙发上坐了很久,直到窗外的月光爬上书桌,照亮那张泛黄的照片。
他起身走到卧室门口,轻轻敲了敲:“云川,我走了。”
里面没有回应。
陆星纪苦笑了一下,转身拿起外套。走到门口时,他顿了顿,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,放在玄关的鞋柜上,旁边压着一张便签,上面是他的字迹,刚劲有力,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:
密码是你的生日。别逞强。
关门的声音很轻,像怕惊扰了什么。
卧室里,江云川背靠着门板,眼泪无声地滑落。他听见门锁转动的声音,听见脚步声渐远,听见楼下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,直到一切归于寂静,才缓缓滑坐在地上。
他抱着膝盖,把脸埋进臂弯,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忍不住溢出喉咙,嘶哑而绝望。
他知道陆星纪不是故意的。知道他的刻薄和伤害背后,藏着和自己一样的痛苦和挣扎。知道他们都被困在过去的回忆里,互相折磨,彼此伤害,却又舍不得彻底放手。
可他做不到。做不到像没事人一样接受他的好意,做不到忘记那些伤人的话语,做不到在这场不平等的拉扯里,继续卑微地渴求那一点点温暖。
他拿起手机,翻到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,指尖悬在拨号键上,许久,终于还是按下了删除键。
然后,他走到玄关,拿起那张银行卡,连同那张便签,一起丢进了垃圾桶。
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,落在空荡荡的客厅里,也落在江云川苍白的脸上。他站在原地,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,忽然觉得,自己像一颗被遗弃在宇宙边缘的星子,孤独地旋转着,不知道下一个天亮,该驶向何方。
第二天上班,江云川的手背上多了块创可贴。
陆星纪在会议室看了他一眼,没说什么,只是在他汇报工作时,眼神格外专注,像要把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。
午休时,周明轩拿着一份文件过来:“云川,帮我看看这个设计图,客户说要加个中式屏风,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。”
江云川接过平板,认真地看着。阳光透过百叶窗落在他脸上,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,侧脸的线条柔和得像幅水墨画。
陆星纪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,看着玻璃外那两道靠得很近的身影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屏幕,那里有一张他珍藏了四年的照片——高中毕业那天,江云川蹲在银杏树下捡叶子,阳光落在他发梢,亮得像碎金。
他想起那时的自己,鼓足了毕生的勇气,才敢走到他身后,假装不经意地问:“捡这个干什么?”
江云川回过头,笑得一脸灿烂:“做书签啊,纪念我们的高中时光。”
那时的风很暖,阳光很好,少年的笑容很真,以为只要伸出手,就能抓住整个夏天。
而现在,夏天早就过去了。只剩下满地的落叶,和两颗在寒冬里互相取暖,却又彼此伤害的心。
陆星纪拿出手机,给江云川发了条信息:
“晚上一起吃饭。”
信息发送成功,却像石沉大海,没有任何回应。
他看着窗外,江云川正和周明轩一起走出写字楼,两人并肩走着,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,像要一直延伸到没有尽头的远方。
陆星纪的指尖微微收紧,手机屏幕映出他眼底翻涌的墨色,像场即将来临的风暴。
他知道,这场拉锯战,才刚刚开始。而他和江云川,谁也没有退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