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云川在凌晨三点被手机震醒时,指尖还残留着缝合针穿过皮肉的触感。他刚结束一台长达八小时的复合伤手术,脱力地倒在值班室的折叠床上,连白大褂都没来得及脱。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像道惊雷,劈开他混沌的意识——陆星纪。
他盯着那串号码看了足足半分钟,直到手机自动挂断,屏幕暗下去,映出自己眼底的青黑。消毒水的气味钻进鼻腔,和三年前那个雪夜陆星纪父亲书房里的雪茄味重叠,胃里猛地一阵翻搅。
三天前陆母的葬礼上,陆星纪蹲在雨里痛哭的样子还清晰如昨。江云川当时站在街对面的公交站台下,看着黑色伞面下那个瑟缩的背影,突然发现这个曾经被他仰望如星辰的人,原来也会有这样脆弱的时刻。
手机又震起来,这次是条短信,来自同一个号码:「我在你公寓楼下。」
江云川猛地坐起身,折叠床发出刺耳的吱呀声。他拉开窗帘一角,路灯昏黄的光线下,那辆熟悉的黑色宾利正安静地泊在楼下,引擎盖还凝着未干的雨珠。
他套上外套抓起钥匙冲下楼时,冷风灌进领口,冻得他打了个寒颤。陆星纪倚在车边,黑色衬衫的领口敞开两颗扣子,露出的锁骨处有片可疑的红痕。江云川的目光在那处停顿半秒,突然想起大学时在社团活动室,看到陆星纪被系花踮脚亲吻过的同样位置。
「有事?」江云川站在三步开外,声音冷得像结了冰。
陆星纪抬眼看来,眼底的红血丝比三天前更重,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。「她的止痛泵快用完了。」
江云川愣了愣才反应过来,他说的是陆母。可陆母已经……他喉咙发紧,说不出那句「节哀」。
陆星纪却像没察觉他的异样,自顾自地从车里拿出个白色药盒,是医院常用的吗啡制剂。「护士说需要主治医生签字,我找不到别人。」
江云川的手指蜷了蜷,指甲掐进掌心。「陆星纪,」他咬着牙,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,「你母亲已经去世三天了。」
陆星纪拿着药盒的手猛地一颤,盒子掉在地上,白色药片滚出来,在湿冷的地面上滚得满地都是,像撒了一地的碎骨。他弯腰去捡,手指却抖得厉害,怎么也抓不住。
江云川看着他笨拙的样子,突然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。这个曾经在辩论赛上舌战群儒的人,这个在商业谈判桌上能让对手节节败退的人,此刻却连捡几粒药片都做不到。
「别捡了。」江云川蹲下身,用外套下摆兜住散落的药片,「我跟你去趟医院。」
车开得很稳,陆星纪却始终握着方向盘,指节泛白。江云川靠在副驾上,侧头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,突然发现这条路正是他们高中时放学常走的那条。那时陆星纪骑单车载着他,校服后摆被风吹得鼓起,他坐在后座,能闻到他洗发水的薄荷味。
「你还记得这里吗?」陆星纪的声音突然响起,打破了沉默。
江云川没应声。
「高三那年暴雨,你把伞给了我,自己淋成落汤鸡。」陆星纪目视前方,嘴角勾起抹苦涩的笑,「第二天你发着烧来考试,我想给你递纸巾,你却躲得像见了鬼。」
江云川的指尖猛地收紧。他当然记得,那天他揣着写了整夜的情书,想趁雨停时交给陆星纪,却在看到他和系花共撑一把伞走进教学楼时,把信揉成了团塞进了垃圾桶。
「我以为你讨厌我。」陆星纪轻声说,「所以后来你总躲着我,我也没敢再找你。」
江云川猛地转头看他,眼底满是错愕。他从没想过,陆星纪会是这么想的。那些年他小心翼翼的靠近和刻意的疏远,在对方眼里,竟然成了讨厌?
车在医院停车场停下时,江云川才发现陆星纪要去的不是住院部,而是太平间。他站在走廊尽头,看着陆星纪隔着玻璃看着里面那具盖着白布的躯体,背影单薄得让人心疼。
「她生前最疼我,」陆星纪的声音透过玻璃传过来,带着回声,「可她总说,我要是喜欢男人,就是陆家的耻辱。」
江云川的呼吸一滞。
「那天她发病前,我们正在吵架。」陆星纪转过身,眼底是江云川从未见过的绝望,「我说我喜欢的人是你,从高中第一次在篮球场看到你,就喜欢了。」
轰隆——
江云川觉得脑子里像炸响了一道惊雷。他张了张嘴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喜欢?陆星纪说他喜欢自己?那个把他的情书扔进垃圾桶的人,那个和系花谈笑风生的人,竟然喜欢自己?
「你在骗我。」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,带着颤抖,「陆星纪,你别想用这种方式……」
「我没骗你。」陆星纪打断他,一步步朝他走来,直到两人距离不过半尺,「那封情书,我捡回来了。」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塑封袋,里面是几片拼贴好的碎纸,字迹已经模糊,却能认出是他的笔迹。「我爸那天闯进我房间,看到了信,当着我的面撕碎了。」
江云川的眼眶瞬间红了。
「系花追我,是我故意让你看到的。」陆星纪的声音更低了,带着悔恨,「我想看看你会不会吃醋,可你只是转身就走,连头都没回。」
「那三年前呢?」江云川的声音带着哭腔,「你父亲找到我,给我支票让我离开你,你为什么不解释?」
「我去找你了!」陆星纪猛地抓住他的肩膀,力道大得让他吃痛,「我去你家,邻居说你们搬走了;我去学校,老师说你退学了;我去你常去的图书馆,管理员说你再也没去过!江云川,你把所有能联系到你的方式都断了,我怎么找你?」
江云川看着他泛红的眼眶,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。陆父把支票拍在他面前,说陆星纪已经答应和商业伙伴的女儿订婚,说他只是玩玩而已。他当时心灰意冷,第二天就跟着父母离开了这座城市,注销了所有社交账号,换掉了手机号。
原来,他们之间隔着的,不只是世俗的偏见,还有这么多阴差阳错。
「对不起……」江云川的声音哽咽了,「我以为……」
「你以为我不爱你。」陆星纪替他说完,苦笑一声,「我们都太胆小了,云川。」
他第一次这么叫他,亲昵又自然。江云川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,又酸又软。
「再给我一次机会,好不好?」陆星纪的额头抵着他的,呼吸里的酒气混着烟草味,却让他莫名安心,「我们重新开始。」
江云川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,那里映着自己的影子,像高中时那个星光璀璨的夜晚。他几乎要点头,可脑海里突然闪过父亲病床前的监护仪,闪过母亲哭红的眼睛,闪过那些匿名短信里不堪入目的谩骂。
他猛地推开陆星纪,后退一步。「不行。」
陆星纪愣住了。
「我们不能重新开始。」江云川深吸一口气,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,「陆星纪,我们已经错过了。」
「没有错过!」陆星纪上前一步,还想抓住他,「只要我们想……」
「你母亲的死,你能当作没发生吗?」江云川打断他,声音冷得像冰,「你父亲的态度,你能改变吗?那些世俗的眼光,你能无视吗?」
陆星纪的动作停住了。
「我不能。」江云川的声音带着疲惫,「我累了,陆星纪。我不想再每天活在担惊受怕里,不想再让我父母为我担心,不想再……」他顿了顿,眼眶更红了,「不想再因为你,让自己遍体鳞伤。」
陆星纪看着他,眼底的光芒一点点熄灭,像被风吹灭的烛火。「所以,你这三年来,过得很好,是吗?」
江云川没有回答。他不敢告诉陆星纪,这三年他每天靠药物才能入睡;不敢告诉陆星纪,他看到和他相似的身影就会心跳加速;不敢告诉陆星纪,他其实从来没忘记过他。
「我明白了。」陆星纪转过身,背对着他,「你走吧。」
江云川看着他挺拔却落寞的背影,突然觉得心脏像是被挖走了一块,空荡荡的疼。他想说些什么,却最终只是转身离开。
走到走廊尽头时,他回头看了一眼。陆星纪还站在原地,背影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孤寂。江云川的眼眶一热,加快脚步离开了太平间。
回到公寓时,天已经蒙蒙亮。江云川脱力地倒在沙发上,手机在口袋里震动,是医院的紧急通知,有个急诊病人需要他主刀。他挣扎着起身,走到镜子前,看着里面眼底青黑、面色苍白的自己,突然觉得很陌生。
他戴上口罩,穿上白大褂,走出公寓楼时,那辆黑色宾利已经不见了。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,像极了高中时图书馆窗外的模样。
江云川深吸一口气,朝着医院的方向走去。他知道,从今天起,他和陆星纪,真的要彻底告别了。
可他不知道的是,在他转身的瞬间,停在街角的黑色宾利里,陆星纪看着他的背影,缓缓闭上了眼睛。指缝间漏出的烟蒂掉在昂贵的地毯上,烫出个焦黑的洞,像他们之间再也无法弥补的裂痕。
远处的天际线泛起鱼肚白,新的一天开始了。只是有些人,有些事,再也回不到过去了。
江云川走进医院大门时,手机收到一条短信,来自陌生号码:「江医生,陆总刚刚在停车场晕倒了,疑似急性胃出血,正在抢救室。」
江云川的脚步猛地顿住,手里的病历掉在地上,发出沉重的响声。他看着抢救室的方向,阳光刺眼,却照不进他心底那片骤然降临的黑暗。
原来,有些告别,注定要伴随着鲜血和疼痛。
而他们的故事,还远远没有结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