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三点的急诊室走廊泛着消毒水浸透的冷白,江云川蜷缩在塑料椅上,指尖还沾着未褪尽的血渍。那是陆星纪的血,从他被碎裂的啤酒瓶划破的手背渗出来,滴在江云川虎口时,烫得像岩浆。
三天前,他在设计院通宵改完第七版图纸,手机在凌晨五点震了震。是大学同学群发的结婚请柬,新娘栏的名字让他指尖发麻——苏晚,那个在毕业典礼上穿着陆星纪的西装外套,红着眼眶说“我们再试试”的女孩。
请柬附带的电子相册里,有张照片是在A大的银杏道拍的。苏晚穿着米白色毛衣,被陆星纪圈在怀里,背景里的银杏叶黄得刺眼。江云川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十七分钟,直到电脑屏幕自动暗下去,映出他自己眼下的青黑。
他想起大三那年深秋,也是这样的银杏道。陆星纪穿着黑色冲锋衣,把他堵在落满碎金的树影里,声音带着运动后的微哑:“江云川,苏晚问我要不要在一起。”
当时江云川手里攥着刚从打印店取来的竞赛报名表,表上“合作人”一栏填着陆星纪的名字。风卷着银杏叶扑在他鞋面上,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被冻住的湖面:“你想答应吗?”
陆星纪没回答,只是低头看他冻得发红的耳尖,伸手替他把围巾缠紧了些。那双手刚打完篮球,带着温热的汗气,指尖擦过他颈侧时,江云川差点落荒而逃。
后来陆星纪没答应苏晚。江云川在图书馆的角落偷听到他跟室友打电话,语气漫不经心:“没意思,太麻烦。”那天晚上,他把填好的报名表塞进陆星纪的课本,转身时撞翻了书架最上层的《天体演化简史》,书砸在地上发出闷响,像他没说出口的心跳。
此刻急诊室的门开了,护士举着托盘走出来,江云川猛地站起来,膝盖撞到椅子腿发出哐当声。“他怎么样?”
“缝了五针,没伤着肌腱。”护士摘下手套,语气带着职业性的不耐,“家属?病人醒了要换药,过来签个字。”
江云川接过笔时,手抖得几乎握不住。家属这两个字像针,猝不及防扎进最软的地方。他算什么家属?是那个在陆星纪醉酒后把他拖回家,却在他清醒前就消失的陌生人?还是那个在他公司楼下等了三小时,只为递一份设计方案,却被他助理拦在大堂的合作伙伴?
病房里拉着半透明的帘子,陆星纪半靠在床头,左手打着石膏吊在胸前——那是为了护着江云川,被闹事的甲方推搡时撞在墙角弄的。他闭着眼,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,侧脸线条比大学时凌厉了许多,下颌线绷得很紧。
江云川放轻脚步走过去,刚想把刚买的粥放在床头柜上,手腕突然被攥住。陆星纪的眼睛是醒着的,黑沉沉的,像结了冰的湖面。
“你跑什么?”他的声音哑得厉害,带着酒后的沙哑和伤口的钝痛。
江云川的手腕被他捏得生疼,却不敢挣。昨晚在酒吧包间,甲方借着酒劲要扯他的领带,骂他设计的东西“娘娘腔”。他还没来得及反应,陆星纪已经一拳挥了过去,玻璃碎裂的声音和惊叫声混在一起,他只记得陆星纪把他护在身后,手背的血珠滴在他的白衬衫上,像绽开的红梅。
“我没跑。”江云川别开脸,盯着床单上的褶皱,“我去给你买粥。”
陆星纪突然笑了一声,那笑声里裹着冰碴:“江云川,你看着我。”
他被迫转过头,撞进那双熟悉的眼睛里。里面有他看了七年的偏执,还有些他读不懂的情绪,像暴雨前压在天边的乌云。
“苏晚下周结婚。”陆星纪的拇指摩挲着他手腕内侧的皮肤,那里有块浅褐色的小痣,是大学时被热水烫的,“她邀请你了吗?”
江云川的喉结滚了滚:“嗯。”
“你会去吗?”
“……不知道。”
陆星纪突然松开手,手背的伤口因为用力而渗出血迹,染红了白色的纱布。“你是不是觉得,我跟她结婚,你就能彻底躲起来了?”
这句话像冰锥,狠狠扎进江云川的心脏。他猛地后退一步,后腰撞到输液架,金属支架发出刺耳的声响。“陆星纪,你在说什么?”
“我说什么你听不懂吗?”陆星纪撑起身子,吊在胸前的左手因为动作牵扯而疼得他皱眉,“从大三那年冬天开始,你躲了我七年。江云川,你到底在怕什么?”
七年。这个数字像重锤,敲得江云川耳膜发鸣。
他怎么会忘。大三冬天,A大百年校庆,他作为学生会干事留在后台整理道具。陆星纪穿着笔挺的西装,刚领完“杰出校友”的奖杯,却绕到堆满杂物的后台,把他堵在落满灰尘的镜子前。
镜子里映出两个紧紧挨着的影子,陆星纪的呼吸落在他耳廓,带着香槟的甜气:“江云川,别装了。”
他当时吓得浑身僵硬,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惨白,像被抓包的小偷。陆星纪的手指擦过他耳垂上的小疤——那是小时候被猫抓的,他以为没人注意过。“你看我的眼神,跟看别人不一样。”
那天晚上,他翻出藏在床板下的速写本,里面画满了陆星纪。图书馆里睡着的侧脸,篮球场上跃起的背影,甚至有次在食堂,陆星纪皱着眉挑出香菜的样子。他一页页撕下来,塞进马桶冲得粉碎,水流漩涡转得他头晕,像要把他七年的暗恋也一并卷走。
第二天他就申请了交换项目,瞒着所有人飞了国外。走的那天,陆星纪发了条信息:“银杏叶落了,你说过要陪我捡标本的。”他盯着那条信息看了十二个小时,最终回复:“抱歉,临时有事。”
后来他听说,陆星纪在银杏道等了他三天,从早到晚,直到最后一片叶子被风吹走。
“我没有躲你。”江云川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,“我们只是……不在一个城市了。”
“不在一个城市?”陆星纪突然笑起来,笑声里带着血腥味的疼,“我追去伦敦的时候,你躲在导师的工作室不出来。我把分公司开到你设计院隔壁,你绕着路走了半年。江云川,你敢说你不是在躲我?”
江云川猛地攥紧拳头,指甲掐进掌心。他怎么敢忘,在伦敦的那个雪夜,他从实验室出来,看到路灯下那个熟悉的身影。陆星纪穿着黑色大衣,睫毛上落满雪花,像座沉默的雕塑。他吓得转身就跑,高跟鞋踩在冰面上打滑,差点摔进雪堆里。
“你到底在怕什么?”陆星纪的声音低下来,带着某种破碎的脆弱,“是怕我知道你喜欢我,还是怕……你自己控制不住?”
这句话像一把钥匙,猛地撬开江云川死死锁住的闸门。那些被他压抑了七年的情愫,像洪水一样汹涌而出,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。
“我怕什么?”江云川的声音发颤,眼眶红得厉害,“我怕我再靠近你一点,就会忍不住告诉你,我喜欢你喜欢了整整七年!我怕我告诉你之后,连现在这种能远远看着你的资格都没有!陆星纪,你告诉我,我到底该怎么办?”
陆星纪愣住了,眼里的冰碴瞬间碎裂,涌上来的情绪复杂得让人看不懂。他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却被突然推开的病房门打断。
苏晚站在门口,脸色苍白得像纸。她手里攥着一张化验单,看到病房里的情景,嘴唇哆嗦着,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。“星纪,我……”
江云川猛地回过神,像被人狠狠泼了一盆冷水。他看着苏晚,又看看陆星纪,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多么荒唐的话。他狼狈地别过脸,伸手抹了把眼睛,声音沙哑地说:“抱歉,我打扰了。”
说完,他转身就想走,手腕却再次被陆星纪攥住。这次的力道很大,仿佛怕他跑掉一样。“江云川,你别走。”
“星纪,”苏晚的声音带着哭腔,“我有话跟你说,关于……孩子的事。”
孩子两个字像惊雷,在病房里炸响。江云川猛地看向苏晚,又看向陆星纪,眼睛里的光一点点熄灭,只剩下无尽的绝望和自嘲。
他用力甩开陆星纪的手,力道大得让陆星纪踉跄了一下。“不用了。”江云川的声音平静得可怕,平静得让人心揪,“恭喜你,陆总。”
他挺直脊背,一步步走出病房,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。走廊里的冷风灌进他单薄的衬衫,冻得他骨头缝都在疼。他没有回头,哪怕知道身后那道目光追了他很远,远到像跨越了整个青春。
走出医院大门时,天已经蒙蒙亮了。深秋的风卷着落叶,打在他脸上,带着刺骨的寒意。他站在路边,看着来往的车辆,突然不知道该去哪里。
手机在口袋里震动,是设计院的电话,催他交最终版的图纸。他深吸一口气,接通电话,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:“好,我马上回去。”
挂了电话,他抬头看向天空。灰蒙蒙的天,看不到一点星光。他想起大学时的那个夜晚,陆星纪拉着他去天台看流星雨。当时陆星纪指着最亮的那颗星说:“江云川,你看,那是天狼星。传说只要对着它许愿,就能实现最想实现的愿望。”
他当时闭着眼睛,心里默念的愿望是:希望陆星纪永远开心。
现在想来,真是可笑。
江云川裹紧了身上的外套,转身走向地铁站。背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,消失在清晨的人流里。
病房里,陆星纪看着紧闭的门,突然狠狠一拳砸在床沿。石膏裂开的声音里,他低低地骂了一句,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痛苦和绝望。苏晚站在一旁,看着他痛苦的样子,眼泪掉得更凶了:“星纪,对不起,我不是故意的……”
陆星纪没有理她,只是死死地盯着门口,眼睛里的红血丝像蛛网一样蔓延开来。他知道,这次,江云川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。
就像那年深秋,被风吹走的最后一片银杏叶,再也找不回来了。